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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比安读完落款“宋慈”两个字时,他已经完全清醒如常。一阵狂喜掠过心头,比安翻身下床,撞翻了一切挡道的东西,穿衣服速度之快实在令人惊叹。然后,比安就以最快的速度向医生的家飞奔而去。热心的伙伴们早已聚集在那里,比安最后一个到,木乃伊横躺在木桌上,比安一进屋,考察立即开始。

                  几年前,宋慈的一个表弟,古力特船长到了尼罗河上游离开罗城很远的维纳斯山里,他从一个古墓里带回来一对木乃伊,这是其中的一具。那里的岩窟壮观,人们很有兴趣,因为那里有更多的古埃及人隐遁生活的遗迹。据说,这个标本所在的洞穴里,这一类痕迹就十分丰富。四壁布满了壁画和浮雕,那些雕像和瓶瓶罐罐,以及图案鲜艳的马赛克式工艺品,都说明死者是无比富有的。

                  这个宝贝存放在博物馆时,完全保持着沙古力特船长发现它时的原样,也就是说,棺材从来没有被打开过。12年来,它就这么放着,人们只能看见它的外观,所以,才能得到这个完好的木乃伊。这样的古董原封不动地运到中国,是多么的稀罕!只有了解这一点的人才会明白,比安和他的朋友们为什么要庆贺自己的幸运了。

                  比安走近木桌,它上面放了个大匣子,长八尺许,宽约有四尺,深三尺半,就是一个长方体,而不是棺材形状。起初,比安以为它的质地是法国梧桐木的,用刀一试,才发现是纸板的,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用纸草制成的。匣子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装饰画,表示葬仪及其他悲悼的内容,其间,夹杂着一连串的象形符号,那可能是死者姓名的标记。

                  要撬开匣子,又不能有丝毫的损坏,可不那么容易,不过他们最后还是成功了。匣子里面又是一个匣子,呈棺材形,除了比外层匣子小许多以外,其他各方面都同外层完全一致,两层之间的夹缝灌满了树脂,它使内层匣子的颜色多少有点毁损。打开内层匣子,他们发现了第三层匣子,也呈棺材形,与第二层的相差无几,只是质地不同而已,是杉木的,它依然散发着这种木材所特有的芳香气味。在二三层之间没有间隙,两只匣子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

                  把第三层匣子掀开,才看见了木乃伊,他们将它取了出来。这具木乃伊与平常的不同,它不是浑身裹着一层又一层的条布,而是包着一层用纸草制成的茎衣一般的东西,还涂了一层胶泥,外面又贴了厚厚的一层金箔,并勾画了一番。图画的内容好像反映了灵魂的各种职能,上面还有各种不同的天使神人,许多与人形一样,很可能是表示木乃伊生前的肖像,它们从头到脚竖插着一根圆柱或写着象形音符的垂直条幅,又一次标明他和他的亲属的姓名和头衔。

                  颈项也这样包裹着,上面有一条由五颜六色的圆棍形的小玻璃珠组成的领圈,小珠子构成各种神灵和圣甲虫等形象,还有带双翼的金球,在木乃伊的腰上,围着一条式样相同的腰带。剥除了纸草,比安和朋友们发现木乃伊的皮肉保存得极其完好,没有丝毫的怪味。它的颜色呈微红,皮肤绷得紧紧的,平滑且光亮。牙齿与毛发也完好,眼球似乎早就被摘除了,代之以很漂亮的玻璃球,除了那凝视的目光有点过分以外,其他均与真人酷似,手指、腿趾的指甲还镀了金,熠熠发亮。

                  根据表皮的红颜色,比安发表了这样的意见:木乃伊的防腐完全是靠沥青实现的。然而,用钢器刮剥表面,将取下的粉末投入火中,可以嗅到一股浓烈的樟脑和其他芳香性胶质的气味。他们在尸体上仔细地寻找开口,通常,内脏就是从这些开口取出的。令人吃惊的是,他们一个也没有发现。实际上,囫囵个儿的或者不开膛的木乃伊并不少见,不过,他们当时谁也不懂这一点,在涂油防腐制作木乃伊的时候,脑髓照例是从鼻腔里吸出,肠子从腰肋处的细切口取出,把尸体的毛发剃去,洗净,用盐腌制,再晾上几个礼拜。

                  由于寻找不出切口的痕迹,宋慈医生摆开器械,准备动手解剖。这时,比安突然发现已经是三点钟了,于是,大家一致同意把体内观察的工作推迟到次日晚上进行。他们正预备分手,一个朋友提议用蓄电池做上一两项实验。对一只四千年以上的木乃伊通电,这个主意算不上聪明绝顶,也不失为别出心裁,大家异口同声一致赞同。这样,他们带着九分玩笑一分认真,在医生的书房中安置好电池,把这个古埃及人搬了进去。

                  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太阳穴处的肌肉剥露出来,这里的肌肉不像其他的部位那么死硬。接通电流以后,正如他们预料的那样,这里并没有发生痉挛性的敏感反应。这第一个实验似乎有一种决定性的作用,他们对自己的荒唐开怀大笑,相互之间招呼着晚安,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比安的目光偶然扫过木乃伊的眼睛,他不禁大惊失色。真的,他这一瞥足以使他肯定,木乃伊的眼球这时被眼睑遮住了,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依稀可见。刚才,大家都以为那眼睛是玻璃的,它带着一种狂妄的凝视的目光引起过大伙的注意。比安大喊一声,告诉大家他的发现,顿时,大伙都注意到了这个现象。

                  比安不能说自己对此大惊小怪,因为“大惊小怪”对他不是一个确切的字眼。当然,要不是慕尼黑啤酒,他完全可能神经紧张的。对在场的其他人来说,他们谁也不想掩饰袭上心头的恐惧。起先提出通电实验的那位朋友,也不知怎么的,七拐八拐地溜之大吉了。还有一位先生,他是连滚带爬地钻到桌子下面去的。

                  惊恐的冲击过去了,比安和朋友们决定,实验应该继续下去。这一次,他们将实验的部分移至右脚的大拇趾,在外侧划了一个切口,找到了外展肌的腱根。他们重新调节好电池,按在切断的神经两端。突然,木乃伊做了个活人一般的动作,它将左腿弯曲,几乎贴到肚皮上,然后,一脚蹬在宋慈医生身上,医生就像离弦之箭一样,穿破窗口,飞向街心。

                  大伙一窝蜂地奔出去,预备收拾这位遇难者血肉模糊的遗体,不想在楼梯口见到了他,真是喜出望外呀!他奔上楼来,速度快得出奇。在他平静的面容背后是按捺不住的激情,可以看得出,他已经领悟,必须坚定热情地将实验进行下去。

                  在他的建议下,大伙立刻在这家伙的鼻尖上划了个大切口,医生亲自下手行凶,把它揪住,猛地按在电线上。无论在道德方面,还是在物理学方面,象征的和实际的,其效应都像电击一样的猛烈。首先,尸体睁开了双眼,一个劲地眨着,达几分钟之久,象卓别林演哑剧那样。接着,木乃伊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坐了起来。木乃伊对着宋慈医生的脸挥舞拳头。一会,木乃伊把脸转向比安及其他人,用优美的埃及语说道:“先生们,对你们的行动,我既惊讶又感到羞耻。对宋慈医生,我已经不存任何指望,这个可怜的矮胖黑老头,他啥也不懂,我可怜他,也原谅他。可是你,比安先生,还有你们,在埃及旅行、居住了那么久,简直以为你们是出生在当地的,你们一直生活在我们中间,埃及语说得几乎同你们的母语一样,我过去一直以为你们是木乃伊的忠实朋友,我满以为你们的举止会更高尚一些。你们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看着我被这样粗鲁地摆弄,让我怎么想呢?你们允许古力特把我从墓穴里扒出来,在这么个大冷天把我的衣服剥光,又让我怎么想呢?你们挑唆、帮助宋慈医生这个可怜的恶棍揪我的鼻子。我究竟应该怎么看待你们的行动?”

                  毫无疑问,人们一定会认为,在这样的时刻,听到这样的一番话,比安他们不是夺门而逃,就是歇斯底里大发作,或者是昏厥过去,三者必居其一。确实,这三种可能性中,每一种都是合情合理的。可是,比安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竟没有发生上述任何一种情形。或许,真正的原因要从这个时代的精神中去寻找,它完全按照相反相成的规律发展,似是而非与绝不可能已经被认为是一切问题的归宿。或许,是木乃伊侃侃而谈的风度驱散了他话语中的恐惧。无论怎么样吧,事实是清楚的,他们中没有人显得特别的慌乱,也没有人认为这一切有什么异常。

                  就比安而言,他确信这些都合情合理,于是,他只不过往旁边挪了一步,躲开埃及人拳头能及的范围。宋慈医生双手插在裤袋里,端详着木乃伊,脸涨得通红。鲁梅尼格先生搔弄着鬓角,把衬衣领拉得笔挺。克鲁伊夫先生低垂着脑袋,右拇指塞进了左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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