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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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隐仙宗的大名,枇杷不由地心中一震。
他当然知道那是上辈子喻轻舟所拜入的宗门。可是却着实没有料到,会从此时此刻的沈韵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一种奇妙的错位感从心头升起。
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心绪又在不知不觉中被轻轻扰动。
枇杷有太多的疑问,关于眼下的处境,关于眼前的情景……
可却是有口难言。
似乎在和沈韵对上的瞬间,枇杷就失去了对这副身躯的控制。
感觉就好像回到了从前,在梦中透过喻轻舟的视野观望前尘往事。却又更加的真切。
【看着吧。】
一道声音冷不丁地在耳畔响起。
枇杷惊疑不定地想要向着那个方向转过头去,却无法凭借自己的意志操控身体,只是在余光中瞥见了一道模糊的虚影。
那是……
【你想要的真相就掩藏在其中。】
那道声音继续说着,不紧不慢,仿佛是一个正在娓娓讲故事的人。
枇杷总觉得自己在哪里听到过那个声音,无论是语气还是嗓音,都有种诡异的熟悉,却又如何都想不起来。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枇杷总有种隐约的感觉,仿佛他知道的越多,相应也就遗忘的越多。
就好像要在一张尺幅有限的画布上作画,为了填入更多新的内容,就不得不将原有的部分淡去或者擦除。
当然,也有可能是另一种情况。
那就是为了在一张反复涂抹过的画布上获得已经被覆盖掉的部分,必须相应地擦除后来添上的图画。
乍一看好像没什么问题。
可如果枇杷这个存在的本身,原本就是由那些擦除的部分构成的呢?
如果真相就是被层层包裹覆盖在最下方的那幅画,那么当一切浮出水面的时候,作为枇杷的这个他还会存在吗?
——又或者,自己真的还能保持理智吗?
枇杷由衷感到怀疑。事实上,询问同样的一个问题,此刻的他和刚刚进入这个地方的他,答案显然已经有了很大区别。
就比如娘亲的死……来这里之前,枇杷可以极为肯定地回答,娘亲是在和他爹争执时发生了意外,倒地猝死的。
然而,枇杷现在的脑子里却同时浮现了至少两个版本的记忆——
可怕的不是它们同时存在于枇杷的脑海之中,而是枇杷自己竟然渐渐开始有些分不清,究竟哪一段记忆在前、哪一段记忆在后了。
也就是说,他已经开始混淆,哪一段是属于原本进入这个空间的枇杷所拥有的,哪一段是受到这个时空的所见所闻影响而产生的记忆了。
那些从画布上剥落的色彩并没有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而是尽数黏附在了枇杷的身上,它们并不甘心就此消失,而是如同拥有生命活物一般,蠕动着将他包裹在其中,慢条斯理地吞咽、消化……
枇杷的脑中无端出现了一副可怖的场景。
被包裹在其中的那个自己被吃完了,原地却还留下了一具由那些活的记忆组成的,和他本人一般无二的壳子。
那壳子在原地静静放置着,保持着他被吞噬时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那壳子像是眨了眨眼睛,然后左右扭动了一下脖子,再然后就迈开步子走了起来。
壳子的脚步有些僵硬,似乎是不能一下子不适应当前的形态。同手同脚地走出一段,忽然又停下来,调整了一下姿势。
再抬脚时,那种行动间的别扭感也就消失了。
不止是走路的姿势,壳子全身上下原本遍布着的斑驳色块,也在行走之间自行移动、调整……像是巢穴中分工不同的昆虫,到了时间就开始有条不紊地寻找着自己本来的位置。
于是不消多时,原本只是依稀有个人样的壳子,就完全变成了被吃掉的枇杷的样子。
无论从行为举止,还是生活习惯都与本尊一模一样,甚至能轻轻松松想起连枇杷本人都不一定有印象的记忆。
——谁能说那个东西不是枇杷呢?
同样的,谁又能说现在对过去模棱两可,甚至连身体的控制权都已经失去了的他……是真正的枇杷呢?
枇杷感到沮丧。
虽然从前也有类似的遭遇,但那个时候在潜意识中,他其实是隐约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
知道梦总是有醒来的那一刻……可现在,枇杷却有些不确定了。
不过下一刻,来自于‘他自己’身体的话音,却在无形中解决了众多问题中的其中一个。
因为枇杷分明听见对方说:“……喻轻舟,我的名字叫喻轻舟。”
既然对方认领了喻轻舟这个名字,那么枇杷自然可以保有自己现下的身份,并且不担心可能得混淆。
可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如果这个人确实就是那个在隐仙宗修行法术的喻道长,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记得上辈子的喻轻舟应该是一个孤儿才对。
幼时就失去了双亲的庇护,幸亏得到师父师姐的收留和养育,才能够顺利活下来,不仅长大成人,还拥有了一段看似无忧无虑的童年岁月。
可,遇到师父师姐的时候,他应该还是个襁褓之中的婴孩。那师徒二人也是见到襁褓中的刺绣,才给取了喻轻舟这么个名字。
根本就不可能出现自报家门这一出,更不用说,眼前之人分明是沈韵而非映雪师姐,又回哪门子隐仙宗?
去繁城还差不多……
枇杷暗自腹诽着,忽然听见那个喻轻舟又开口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听得枇杷一愣。
因为他听见了小孩儿轻轻唤了声姐姐……
——哪里来的姐姐?
枇杷迷惑了,至少在这副身体的视野所及范围内,并没有像是出现能符合这一称呼的年轻姑娘。
倒是可以瞧见沈韵那张白皙无瑕的秀丽面容,一双黑漆漆的眼眸微敛,静静看向这边,眼底明明灭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枇杷觉得莫名其妙之际,又是一声小心翼翼的姐姐。
这次枇杷看得分明,视野中有且只有沈韵一人,所以两个字只能是对着后者。
姐姐……小时候的喻轻舟居然管第一次见面的沈韵叫姐姐?!
见此情形,枇杷不由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又好似一个惊雷落下,劈得他外焦里嫩。
这这这——
喻轻舟难道就看不见对方的喉结吗?
难道就不觉得作为一个正值妙龄的少女,沈韵的嗓音多少有些过分低沉了吗?!
显然,这些都不在孩童的考虑范围内,他只是看着那张十足好看的面孔,迎着那双神色不明的漆黑眼瞳,表现出了超乎这个年龄的十足坦荡。
若不是能够感同身受,枇杷还要以为喻轻舟胆子有多大。
实际上一双手掌早就已经攥得紧到不能再紧,后背上也是一片濡湿。
他在……紧张呢。
至于为什么而紧张,枇杷也说不清,只能静观其变。
毕竟现在的自己除此以外也做不了什么了。
不过,枇杷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担心。
因为无论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沈韵,还是上辈子喻轻舟所敬慕的映雪师姐,在他看来都在可以信赖的范围内。
果然,沈韵听到这两声多少有些冒失的称呼,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多大的不悦。
而是忽然朝着孩童伸出手。
眼前蓦地一黑——原来是喻轻舟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他坐在床沿,并没有多少闪躲的余地。
于是下一刻,枇杷就感到了头顶传来的轻柔按压,同时嗅到了一阵熟悉的梅花冷香。
“这么看,胆子也不是很大嘛。”
近前响起沈韵低低的话音,明明是没什么起伏的一句话,隐约竟又像是带着些笑意。
孩童只觉得心里、耳里都怪痒痒的,不由好奇地睁开了眼,正对上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不由地又是呼吸一窒。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感到那深深的潭水中似乎卷着一个漩涡,带着一种令人着魔的吸引力,差一点他就要整个儿栽进去了。
不过,也就是那么一瞬。
少年已经收回手,重新站直了身子。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淡面孔。
只是看向孩童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令人无法理解的复杂。
沉浸在被好看的陌生姐姐温柔抚摸脑袋的意外惊喜中,有些恋恋不舍的孩童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枇杷却是看得一清二楚,也注意到了对方口中的小声嘀咕。
“傻是傻了点……资质也倒还……”
声音不大,枇杷听得不是很清楚。
不过,从只言片语中可以得知,少年刚才的举动并非出于单纯地示好。
明明之前都已经主动提出了带孩童离开,却又在此时突然出手试探,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担心不小心带回去一个傻子?
毕竟长到这个年纪还能分不清男女,确实是有些贻笑大方了。
偏偏喻轻舟还是一副毫无察觉的样子,本来因为少年周身的凉意而微微退下去的体温又卷土重来,尽数爬上了面颊。
他低下头,一时瞧瞧少年摸过他脑袋的那只手,一时又忍不住拿自己手去够脑袋上被触碰的那个地方。
枇杷感到了喻轻舟的开心,那是一种深藏的隐秘欢喜。
也感到了,对方看向少年的目光像是看见了天上的星星……
意识到这一点的枇杷忽然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空落感觉,他原本以为会让喻轻舟那样小心翼翼地景仰着的人,有且只能是沈映雪一个。
可原来沈韵也是一样的……似乎也并不存在什么,非此人不可的唯一性选项。
枇杷不知道这种失落感从何而来。
即使他在心里一再强调,此喻轻舟非彼喻轻舟,好像也没有多大效果。
这种想法甚至将枇杷投入了一个新的旋涡中。
既然沈映雪可以不是沈映雪,那么喻轻舟换成别的什么人,也完全可以成立。因为情节已经提前设置好了,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对什么人一见钟情,什么时候又和什么人一拍两散……
既如此——
剧中人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左右只是走个过场,左右是挣不开的命运。
好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看似台上台下泾渭分明,却其实戏里戏外都是戏中人。
所谓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似乎如此,也只是如此罢了……
在心中升起这般念头的刹那,枇杷忽而看见了自己的脸,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那副肉身,漂浮在半空中,成了台下的一个旁观者。
枇杷不知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对于这种感觉却并非全然陌生,因为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兰的那个梦里。
自己就是这样漂浮在皇城的上空,直到撞见兴冲冲走在路上的黎念,才被牵引着来到兰的竹屋。
那时候,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存在……除了兰。
似乎就在触碰到兰之后,原本如同鬼魂般漂浮在半空的枇杷,忽然就凝成了实体。
莫非……
枇杷下意识地朝某个方向看去,果然就在透过喻轻舟的余光看见虚影的地方,看到了一道人影。
他的心中一喜。
对于兰的记忆还停留在黑暗甬道中的那最后一瞥。
那时,枇杷下定了决心要去一探真相。却不知道会有这样一番离奇曲折的遭遇。
此时故人相逢,心底竟涌起了难言的委屈心酸。
可是那个名字尚未说出口,却被从黑暗中抬起的那张脸惊到。
——那竟然也是他自己的脸!
不过冷静下来之后,枇杷就认出了那张脸并非真正的自己。因为额角没有伤口,年纪也对不上……
那是一张青年人的脸,光从外表看应该是最接近前世的喻轻舟的,可枇杷还是感到了一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也许是眼神,也许是举手投足间的气质……比起枇杷印象中的喻道长,似乎要来得更接近于面无表情时的沈映雪,可又比沈映雪少了点锋利的杀伐之气。
能够分明地区分开枇杷至今为止,在梦里梦外见过的所有相似的面孔。
就在视线对上的瞬间,他看到那张脸微微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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