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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萝州傍晚下了一场小雨,这个时节的雨滋长万物,下得绵密,一阵后就停了,像给树叶和枝丫间催生出的嫩芽抹上了一点油,翠[se][yu]流。

  温禾安身上沾了点湿淋淋的雨气,她推开院门,走进里屋,看见了将两张椅子拼在一起,被打断了全身骨头一样没[jing]神躺着的商淮和罗青山。

  商淮最爱看四方镜的一个人,这两天看四方镜看得想吐,眼前似乎随时随地有字飘过,熬得想死。

  罗青山这段时[ri]也过得不舒心。作为九州而今风头最盛,无数人慕名求见的巫医,他被温禾安脸上的妖化,以及她身上压积多年,根本不合常理的毒弄得很懵,医师强烈的探知[yu]和陆屿然的命令同时压下来,他也发了狠,把丢在灵戒里旧得泛黄掉屑的古籍都翻出来了。

  同时还让人传来了族内封存的医经,有关妖化的记载。

  商淮不睡,他也不睡。

  听到脚步声,商淮起先还有点麻木,觉得要么是幕一,要么是宿澄,随意一瞥后发现是温禾安,大感稀奇,随后睁大了眼睛,咬牙将四方镜丢到一边,悲愤地摇了摇罗青山的手臂,长舒一[kou]气:“今晚可以歇一歇了。”

  温禾安在底下坐了一会,听到这话,敛了下裙边,轻声问:“怎么会这么忙。人不在巫山,也要管巫山内发生的事吗?”

  商淮郁闷地吐出一[kou]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闻言冷笑,大有种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的模样,想让她看清楚陆屿然的毫无人[xing]的真面目,往外大吐苦水:“我们天天忙,巫山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都翻不完,能睡还是不能睡,看的是帝嗣的心情。”

  他看向温禾安,自认为说得极其诚实,绝没有添油加醋的成分:“自打那次,嗯,你们旧情复燃,我们帝嗣的心情,一下是[chun]风和煦,一下是寒风凛冽,我和罗青山两个苦命人是两三天睡到艳阳高照,两三天熬得用竹枝戳眼皮。”

  温禾安笑出了声,肩头因为笑意微颤,她觉得商淮的[xing]格好玩,又觉得好奇,并不否认“旧情复燃”的说法,只是问:“为什么还寒风凛冽了。”

  商淮真的很想无情戳穿陆屿然:天天看四方镜,尤其是天黑后,亮一下看一看,就是等不到人,等不到人就开始自己跟自己发脾气,他们跟着遭殃。

  然而话都到嘴边了,他还是临时怂了,咽了回去。

  ……等过两天的,今天确实熬不住了。

  他诡异的止住话音,温禾安也没催,轻轻嗯了一声之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点什么。

  过了一会,她问商淮:“傀线还在吗?”

  商淮拍了拍脑袋,说:“我说怎么好像忘了什么事,死活就是想不起来。不在了,我仔细找过一圈,确实是没有了。”

  温禾安猜到了这个结果,点点头朝他温声道谢。

  陆屿然半个时辰后回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生面孔,俱是一脸沉凝之态,见到这几个人,原本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的商淮都站了起来,皱起了眉,想问什

  么,[yu]言又止。

  温禾安意识到,应该是出什么事了。

  每个家族有每个家族不可告人的秘密,[jiao]涉甚密,但这和她没有关系,所有跟陆屿然本身没牵连的事,她都不想知道。

  她安安静静坐着,陆屿然走过来,在她面前短暂停了下,与她对视,眉眼沉凝:“先上楼,等我一会?”

  温禾安螓首,说好。

  他们上楼去了书房,商淮犹豫一下也摸着鼻子感叹自己命苦,跟着上去了。

  温禾安拿出四方镜翻了一会,等书房门嘎吱一声合上,隔绝了所有声音,才上了二楼,避开了书房,在陆屿然的房门[kou]停了停,推门进去了。

  她穿过书案上一卷堆一卷的巫山内务,弯腰点亮了两盏烛台,折过一面屏风绕去雕花窗子前,伸手将本就留了一道缝的窗牖抵得大开,抓着张小薄毯蜷着腿坐在小榻上。

  夜风一吹,有种小时候在盛夏天乘凉的感觉。

  珍宝阁开遍各个州城,建立齐了一张庞大的情报网,查禁术可能慢了点,但查别的事的速度不容小觑,尤其是在林十鸢迫切有求于人的时候,她很快给了温禾安回答:【千金粟是九州迄今为止最绝妙的傀阵,从千年前的傀师本家流传下来,代代都有加强,据说没有弱点。徐家没有圣者坐镇,但这阵法就是他们家的圣者。】

  【想要强行击败圣者,唯有圣者出手,没有别的方法。如果对撞时不曾大动干戈,引人视线,可能有不止一位圣者出手。】

  温禾安看着后面一句话,心中有了计较,几乎能锁定目标。

  【还有。】

  隔了一会,林十鸢又发来一条消息:【你之前让我查的禁术,虽然还没有很清楚的眉目,但,我提前说一句——傀阵师徐家,本身可能就是一道禁术。】

  什么。

  温禾安晃动的小腿顿住,薄毯不期然滑落下来,她稍微坐直了些,问:【怎么这么说。】

  【我还在查,不敢肯定,只是先提醒你一声。】

  林十鸢慢慢有点摸清楚温禾安的[xing]格了,她先一股脑将自己查到的东西给出去,后面的事温禾安自然会给她摆平。珍宝阁需要助力,靠着巫山是底气,但也不吝对温禾安展现最大的诚意。

  在温禾安皱眉深思的关头,林十鸢又发来一条消息:【最近花重金来找珍宝阁查禁术的,不止你一个。禁术牵扯太大,都是珍宝阁惹不起的势力,我回绝了,没接。】

  难得有林十鸢不敢赚的钱。

  温禾安抓着四方镜的手指用上了点力,她猜到了某件事,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屏住呼吸,非要得到某样回答:【谁。】

  【九洞十窟,李逾。】

  温禾安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半晌,弯腰想把滑落下去的毯子勾起来,腰弯到一半,窗外有阵夜风吹进来,她不由眨了下眼,慢慢吐出一[kou]气来。

  ==

  陆屿然推开房门前,商淮还跟在身后,停下脚步,忧心忡忡地揉着眉,压低声音

  问:“……这事能解决吗,九州防线不会在这时候出问题吧。”

  “不会。”陆屿然回他,臂弯里堆着十几道文书,声音落地时给人种一锤定音的清冽之意:“从前如何今后还是如何,这件事我来处理。”

  商淮一颗心落地,抚着昏涨涨的头下楼睡觉去了。

  门没关,留了条缝,随意一推就开了,屋内敞亮,夜风习习,那面珠帘被吹得晃动,[jiao]织出错落有致的碰撞之声。

  陆屿然先将手里的竹简与特制文书放到案桌上,随后视线在屋里瞥过,找人。

  最后在壁柜的对面,窗下的贵妃小榻上看到了人。温禾安给自己垫了个枕头,搭着条素[se]的毯子,笑吟吟地看过来,她憋着气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气息也都收起来了,很明显是故意要他先挑开珠帘,又绕过屏风,拨动垂下的床帐,最后找到这里。

  陆屿然走过来。

  她仰着头,眉眼慢慢弯起来,四目对视时,你当真能看到她两瓣瞳仁中有水一样的[bo]纹无声流动起来,又漂亮,又直白,给人种眼中唯你一人的专注璀然之感。

  不知道的。

  还以为她才是被撂下四五天不闻不问的那个。

  “我看出来了。”温禾安看着他,唇瓣微动,带着点笑意:“帝嗣果真[ri]理万机。”

  陆屿然靠在榻边,不听这话还好,一听,他不由垂眼,颔首,不冷不淡地扯动了下嘴角,道:“嗯。[ri]理万机的是我,一连几天不见人影的也是我。”

  是那种霜雪之下带点不开心,有一点刺人的语调。

  比从前还要明显一些。

  温禾安笑起来温柔得看不出一点脾气,也能将别人的脾气[chou]出去,她不接那句话,转而问:“你这几天有感觉好点吗?我问过罗青山了,他说如果可以,还是不要太劳累。”

  话语中不难听出关心的意味。

  陆屿然静了静,唇角微抿,压了压这几天里冒出来的情绪,说:“今天不行,临时有事,要连夜处理。”

  “你怎么样?”

  他弯下腰,手指抵在她脸颊上那道描着花纹的半边面具上,皱眉问:“还疼不疼?”

  温禾安仰着下巴,很是配合地任由他将面具揭下,感受他倏然靠近的气息,她这种时候很是安静,睫毛纤长,眼睛也不眨。视线中是他冷而薄的眼皮,其实仔细一看,就能看出不太愉悦的弧度。

  她慢慢说:“没事了。”

  陆屿然又站了会,算了下书案上堆着的事件,声音微低:“累了就去床上睡会,我还要几个时辰。”

  温禾安嗯了声,跟在他背后起身,他去书桌前,她则掀开床幔倒了下去,身体接触到柔软被褥时先下意识裹着滚了半圈,将四方镜撂在床边。

  片刻后,她从床幔中无声无息探出脑袋,见灯烛下,陆屿然脊背挺直,已经开始执笔,蘸墨,字迹跃然而下,于是无声无息趿鞋,下榻,从屋里的圆桌边摆得整齐的椅子中[chou]出一把,放在他身边。

  陆屿然从竹简细密的字迹中抬眼,下意识问了句:“怎么了?”

  温禾安坐在他身边,手肘[jiao]叠着放在书案的边角上,她紧挨着他,但不看他跟前那些纸张,玉简,只看他,说:“我陪你。”

  陆屿然不由侧首看她。

  她长发散在肩后,现在随着动作散漫地拥到跟前来,乌[se]很重,肤[se]又极白,微微趴着,左侧脸颊面向他,透着一点罕见的懒意,但……姿态太亲密了,有种毫无秘密,袒露所有底细的信赖。

  比之前,比任何时候,好像都要来得更为亲昵。

  陆屿然与她对视两眼,只是两个呼吸间,这几天里积起的郁气被摧去小半。

  他不动声[se]撇开视线,四周锋利[bi]人的气质慢吞吞软下尖锐棱角。

  一时之间,书案上好似只剩竹简摊开,卷起和两人浅淡的呼吸声,陆屿然用了好一会才能沉下心,看了没两卷,手里的笔才下去一个字,她便扯了下他的衣袖。

  她喊他:“陆屿然。”

  “嗯?”他音[se]天然淡,回她时却不显得冷。

  “林十鸢那边想找你拿道腰牌。”温禾安将四方镜也贴上桌边,无声无息间又占了他一点地方,嘴唇微启:“她还说了点禁术相关的消息,跟徐家有关,我最近不是一直在查嘛。”

  陆屿然这时候又还算好说话,身上的刺还在,但软得也差不多了,他一心两用,在竹简上又落下两个字:“让珍宝阁的人来拿。”

  得到应允,温禾安低头回了那边几个字,林十鸢心满意足,很快回了她一句。

  你真厉害。

  温禾安不再看四方镜,她凝着身侧的人看了会,轻声问:“陆屿然,你这几天,是不是生气了。”

  陆屿然手下动作微顿,神情在烛火下有一瞬的绷紧,他握着笔,话语是一贯的理智简短:“没。”

  温禾安看了他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等他眉棱逐渐凝起,情绪沁入公事中的时候,想了想,把后面一段时间的安排跟他说了:“我明天要再去徐家看看,要想办法近距离接触他们的‘千金粟’,可能需要几天。”

  “徐家事情摸清楚之后,我要去一趟琅州。”

  这个时候,陆屿然手上的动作已经停了,他侧首,与她对视,听她有条不紊,娓娓道来:“……温流光也要选地方闭关了,那段时间我会很忙,因为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很杂。”

  在这之前,她还要想办法把徐远思搭救出来,他是徐家人,一些情况比她清楚,而且九境傀阵师本身也是不小的助力。

  陆屿然听她说到这里,大概知道她要打怎样的预防针了,他冷静了会,问:“多久。”

  “如果顺利,大概要几个月。”

  他问:“都不回?”

  温禾安看着他,眼睛黑白分明,澄净得你能看穿她所有想要表达给你的意思,陆屿然轻易读懂她的意思。

  他与她冷然对视,眼皮下垂落一团稠深[yin]翳,下眼睑的薄红是熬出来的,现在糅杂在

  一起,盯着人看的时候有种外放的不满愠[se]。

  意思也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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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她说。

  看她要怎么说。

  究竟是真忙,还是不想回,看他现在坐在哪里做事,看她这几[ri]的做派,谁能不明白。

  温禾安在袖子里捂得微热的指尖搭了搭陆屿然的手背,他垂眼,皱眉,见她温声说:“我是真的怕打扰到你。你要是觉得不好,不开心,我就尽量每天回来。”

  “和以前一样。”

  她勾勾唇,拉了下他的袖子,笑得有些开心,一字一句说得认真,这种认真又跟专程哄人一样,叫人无从抵御:“我其实,也很想每天都在一起。”

  这是温禾安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陆屿然感受她冒着热气的手指,看她蕴着显眼笑意的眼睛,听她提起从前,半晌,舌尖在齿尖上轻擦了下,认命地点头,清冷瞳[se]和凛然之意在三言两语的攻势之中逐渐收敛,没脾气了。

  何止没脾气,他微一阖眼,甚至能从这些字眼里搜刮出微末的甜意。

  比起甜点上堆上小山一样的糖霜糖粉,温禾安给出的言行反馈来得更为绵密细腻,他确实……很吃这个。

  看得出来。

  陆屿然今晚要处理的事真的来得突然,又急。

  竹简上经过特殊处理的纹路在他落字时就开始融化,变幻,最后完全沁进去,极为遥远的另一端能及时捕捉到这种命令并迅速执行。

  温禾安先自己拿着四方镜聊天,但她的四方镜上本来也没几道[shu]人的气息,几息之后,她就压下了。过了会,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又问陆屿然要不要茶。

  陆屿然在处理这类事情上从未有分神如此之多的情况。

  做完这些,温禾安在他手边趴着眯了会,但没能睡得着,没过两刻,她支起腮,勾着垂下去的袖片捏在掌心里,视线又落回到他身上。

  因为和林十鸢聊的那几句话,她今晚心情有点不好,一闭眼就老是想七想八,和他相处的时候会好很多,李逾,禁术,徐家,温流光,统统都是明天要考虑的事,今晚是她挤出的一点时间。

  此时此刻,温禾安能看到陆屿然的五官,全浸在曳动的烛火中,清癯绝俗,说不出的优越,眉峰,眼睛,鼻脊……和唇。

  他唇形完美,[se]泽很淡,嘴角一压,一提,都会给人很重的倨傲和凉薄到无从接近的感觉。

  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只有她知道不是这样。

  温禾安看了看,又在原地静了静,过了好一会,她喊他一声,低低的,要说什么悄悄话一样:“陆屿然。”

  他排开一道竹简,朝她看过来。

  或许是因为眯了一会,她脸颊透出点嫣红,桃羞杏让,眼神又专注又剔透,倒是没有怯场,但大概也是第一次,她跟人提出这样的要求,所以蜷着掌心,有一点腼腆,话从舌尖上递出来的时候好像过了一道弯,慢吞吞的:“……我可以,亲一亲你吗?”

  四目相对。

  陆屿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下一刻,他瞳[se]深下去,捕捉到她瞥向自己唇瓣的视线,带着点大胆至极的馋意,一眼,两眼,每一眼都跟刮在骨头上一样,力道极轻,却勾出一种极重的情绪。

  温禾安肯定是大胆的。

  不管是在外,还是在他身上,她就是有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实力。

  陆屿然认了,他彻底撂下笔,将竹简从手边推开,知道今晚,这加急的公文是怎么也批不下去了。

  至少此时此刻,温禾安这样看着他的时候不行。

  “可以。”

  陆屿然脊骨往椅背上微抵,气息微乱,凛霜朔雪的气质消减下去,他朝她伸手,声线压得有些低:“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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