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诸人纷纷参战的梁汤境相距不知多远，相隔不知多久的境域，有个银晃晃的世界。

  两轮大日高悬天空，阳光往下直照沙丘起伏的大漠上，承接阳光的是一望无际密密麻麻的镜面，不论平地还是山峦，遍布了镜面，大地如一张巨大无匹的银闪闪幕布。

  刘淮与同伴驾着电力驱动的工程车穿行在高大的镜林下。这些镜面离地高出二十米，巨柱支撑，镜面能随着阳光调整角度。镜林丛中相隔一些距离，架设了黝黑的钢铁平台，宛如一碗白粥中点缀着芝麻粒。

  工程车要把生长在阴凉地面的植被连根拔起，收在工程车挂曳的巨大拖斗内。

  刘淮长手长脚，一颗脑袋滚圆硕大，像条木棍顶了个茶杯。他性格稳重到有些沉闷，一面提醒着其他七名同伴如何收纳各种植被，让拖斗容纳得更多。一面还蹲下身躯，认真打量植被拔出后留下的坑洞，看还残存多少根系。

  一头淡红毛皮，与成人等高，后肢健壮，曳着长尾的袋鼠从装得满满当当的拖斗蹦下，短短的前肢在刘淮肩膀搭了一下，跳进坑洞，双爪搔耙，掘出一段段根茎，吧咋着嚼了咽入肚中。

  脑袋和刘淮一样大的同伴斤金高声赞道：“刘队，你把这‘大囊’养得好，了不得啊。”

  袋鼠可以帮助嗅探植物、挖掘根块，且能帮着家里完成一些食粮消耗的任务，但大多喜欢阴凉暗光的环境，少有大囊这样，能全时段随队出动，直接在野外开工赚取勋点的袋鼠。

  大囊似通人言，以长尾和双肢立起身躯，看着斤金“准准准准”一阵叫唤，又伏身挖掘，连取数段进食。

  斤金问：“它在说甚么？”

  刘淮心中：它在说你小子有眼光！你来队里不过十二天，已经问了我四次大囊的教育办法，藏着掖着不讲透，估计没憋着好心。

  天空传来“图图图图”的轰鸣声，刘淮借着张望，避开了斤金的话题。

  数十架浑身吸光涂层的悬翼武装直升机从天空飞过，朝南而飞，各落在远处黝黑的钢铁平台，机腹下如花瓣绽开，露出充电端口。钢铁平台如响斯应，升起充电头，对接为直升机进行充电。

  众人瞧了半晌，有同伴悠悠说道：“这是今日见的第三批了。”

  刘淮叫同伴把最后取来的碎枝丢进装满的拖斗，大叫一声：“回罢。”队员喜笑颜开，拉起篷布把拖斗罩得严严实实，人和袋鼠入了车厢，拨转车头，向地窟而行。

  工程车拉着拖斗，嚯嚯当当往前，辗在粗砺不平的石地上，将车里的众人颠得七荤八素，其他人一时间没有说话的兴致。斤金则在问：“刘队，听说大囊能跳得十五米四二那么高。”

  一双前肢抱着白嫩的块茎正嚼着的大囊，停下动作，又发出“准准准准”的声音。刘淮却道：“十二米四五。”

  “厉害！”斤金兴奋不已，“只要不停健身，它肯定能超过十八米。”

  大囊要出声，又被刘淮截住了，说道：“健身有多大用？又不能拿去配种。”立刻把大囊压制了下去。

  这个斤金懂。大囊本是雄兽，腹下偏长出了一个小小的只有雌兽才有的育幼袋，个头虽大，却如同骟兽，不能育种，其血统禀赋无法复制。但他提出要买下大囊却是因为另外的事情。

  工程车在镜林的阴影中行出很长一段，驶入一座沙丘的腹洞，腹洞微斜着往地底延伸。

  到了洞内，满载的拖斗放置在前，工程车移到拖斗后方，以反向动能拉着拖斗慢慢往洞深处滑行。

  行出数里，到了地底深处，是地下城的入口。物料交接站也在此地，刘淮一队开始清点今日的工程量，交接车辆和拖斗给仓库。

  其他工程队要负责镜面的安装养护、能源的收拢输送、路面的铺设建筑、水道的开挖疏浚、照明的安置维护、粮食的转换分派……

  他们一队八人所属的工程队，负责地面上镜林方圆百里内植被的清理和回收，不让植被在世间生长。

  这是神的旨意。

  神说，不能让植物主宰大地。因为植被天生与阳光、空气、水亲和，它们一旦在大地放开生长，就会移山倒岳，呼风唤雨，滋生无穷实物。世界会变厚变大，引来天地大劫，到时世界不可收拾。

  但植被生命顽强，种子随风而行，着地而生。往往采之不竭，除之不尽。才有像刘淮他们这样的工程队，行走在大地间，将新生莾长的植被清理和回收。

  这些经野外采回的植株，除了少数选出备管控种植外，大多以机器搓揉，榨出宝贵的汁液水滴，滤净保留，残枝会投入转化器，提取水汽。有毒的，提取有用的毒素后，余下投入焚化炉烧，产生的气体，也会被转化。总之，要将它们斩草除根、挫骨扬灰。

  刘淮一队今天的成绩依旧很出色，八人一兽，都领到了不俗的勋点。队员笑嘻嘻地向刘淮致敬和告辞，跟着刘淮这个专业出色的队长，每人都能收获不错的成绩，在同工种队伍中一直名列前茅。他们出工一百一十八小时，休五十小时。如今工歇，要回地下城的家里与亲人团聚，四十八小时后再在此地聚集出动。

  斤金等其他队员走后，趋近刘淮：“刘队，有位大人想和你见个面。”

  “哎，好几桩事都等着要办。”刘淮露出一幅被事情追着赶着的表情，“是为了大囊么？我不会卖它的。”

  斤金能来他的队，刘淮有所猜测，斤金做事虽然勤勉，但举止手法生疏，能讲情到他这支成绩素优的队伍，没有除植经验，又硬顶着不走，反复三四次把话题扯到大囊身上，估计是代表了一些人冲大囊而来。

  斤金看了刘淮会儿：“不是为大囊，而是为刘队你。”

  说着，他掏出一枚青色的金属勋章，递给刘淮示意他仔细察看。

  勋章入手，有种苍莽清凉的古老意味，沁人心脾，仿佛在热气蒸腾的地面遇上一块冰晶石。令人忍不住亲之近之，不忍释手。

  正面刻的是一副双环并列的画像，背面刻着“孤阳不生，独阴不长。”八字。

  刘淮仔细看着勋章，凑前的大囊被他一把搡开，老老实实地在一旁就地蜷卧。

  刘淮：“你是神侍？”这小子不八不丁的做派，像个居间的掮客，不料竟然是根正苗红的神侍，实在想不到。

  斤金取回勋章，仔细收好，正容道：“神的旨意：天界给天神，冥界给冥神，此方的世界，我与尔共存。”

  刘淮正色随他念：“天界给天神，冥界给冥神，此方的世界，我与尔共存。”

  这是神的旨意，表示了诸神与他的分界。天神管着天上的区间，冥神管着冥冥之界，他管着人和万物，在此界行他的道。他派出来的侍者都要恭敬认真地为他旨意布道，他的信徒都要恭敬认真地遵守他的旨意。

  斤金认真地布道：“神创世间，四万余年，如无必要，不增实体。神说：南方树妖已成气候，生长极速，害此世界。指令再调高一级，着诸君往剿，统筹所需，全力以赴，不得迟疑分毫。”

  神的旨意说过，世界本来就经常有土石坠下，如果自身还不停生长，长久下去，变得又厚宽又长大，最终会上接天界，下连冥界，引来天神与冥神的不满。故而要求不增实体，其中重要一项就是要杜绝植被的生长繁衍。因为植物天生与天界和冥界亲和，得到阳光空气和水，能快速生长。到一定规模后，能变化云雨聚水成河，造山成岳，犁谷为湖，那它们的生长将达到一个惊人的速度，会给世界引来无妄之灾。

  南方有树妖，盘踞极宽的山地原野，大风吹它子孙的籽粒遍及全界，刘淮平时铲除的，有不少就是树妖的后辈子孙。今日所见的几批武装直升机队，就是一路停停飞飞，往南参战的队伍。

  指令又调高一级，说明战况很不顺利。

  刘淮神色清冷，有几分肃杀和兴奋：

  “要我带大囊去参战么？在你这儿报名？”

  他脑海里已经有了自己随着军队南下，遥控着飞机不停炸烧树藤，一弹下去，藤蔓扭曲如蛇的画面。画面中还有：大囊和其他袋鼠从林畔蹦跳过去，不停掘出树根捧咬咀嚼。战友们把他与大囊的英姿拍摄下来，他剪切一些片段，发给妻子儿女，告诉他们，自己更立了大功勋。嗯，重要的是立了大功，而且是玩个手柄就立功。

  斤金笑了起来：“不用参战。大囊是你教出来的，必定有方式方法。如果给你十个大囊，你能教它们都灵活通人性么？”

  竟然是冲教育培训，咳，养兽来的？教兽这种事情，很难做出成绩拿到功勋。教得不好，是执教鞭的没能力没水平。教得好，是袋鼠兽儿们自己天赋高。刘淮宁愿埋头干活，也不愿意执鞭教兽，嗫嚅：“我的专业是清除植被。”

  斤金笑道：“我跟队里出勤两次，知道刘队你术业有专攻，是位了不起的植被清除好手。但你还有几桩天赋被埋没了。”

  “你会教授袋鼠通晓人性，熟悉管理全队工作出工和收拢，通晓物资的盛放节约空间。

  “还能预察周边的变化和风险。”他指刚才约邀刘淮竟然被拒绝推辞。脸上的神色，露出这两周在队里一直在观察刘淮的意思。

  “这些天赋，不正是参战军士需要的么？”刘淮说道。

  “是袋鼠需要的。”  斤金纠正。

  刘淮心念一动，问：“要组建参战的袋鼠兵团？”如果调自己去做一个袋鼠兵团教官，倒也能接受。虽然辛苦繁琐许多，但功勋抵扣肯定不差。有趣和有功，至少要得着一样。

  “你可以当面问大人。”斤金只是名初级神侍，代更高级别的神侍邀约会面。

  刘淮问明了见面的地点和时间，尚有几个小时的裕余，足够他回家一趟，将大囊交给妻儿们看管，免得带去见了神伺，对方开口提出强制转售，自己推脱不过。

  斤金似看透了他的心思，微笑着告辞。他已经完成对刘淮和大囊的观察，也把约见的事情敲定，任务达成，转身去办理离队的手续。

  刘淮带着大囊进了地下城大门，要了一只飞行托盘载着悬空而飞。

  耸立若崖的两边街市，灯火璀璨，连绵数十里，看不到头。

  地表上双日凌空，气息炎热，不时有拖着金光的土石团疾速从天而降，将地面撞出硕大的陨坑，人族和兽族难以聚集生存。唯有深入地底，才能建立起如此巨大的城市。

  这是一座年轻的地下城，正处在快速扩张期，巨大的城池在不停挖掘出新的空间，扩大着它的版图。

  地下城的街区，其地底仍有一层可供升降的空间，像一个个琴键可以按下再弹起。

  平时太阳所发的电力过剩，电能源源不断输入，会把街区一格格升高，留出下降的空间。如果电力亏弱，街区会一格格下降，释放巨大的下降能量，转成电力。随着城市的扩大，能保有的能量也越多。

  这是最新的储能技术，比此前易发生火灾和爆炸的储电池要安全得多。而且只要把城市举高、放下的动作重复进行，就能把富余的电能使用掉。

  唯一的缺点是像刘淮现在所遇的情形，在回家时要重新锚定一下家的所在高度和位置。

  刘淮在飞行托盘里教育大囊：“你必须在心里藏得住事才行。你能跳十八米，也不要逢人就说。”当时斤金说只要大囊不停健身，就能超过十八米，大囊要出声表示自己已经能跳过十八米，被刘淮打断了。

  大囊低头“准准准准”地叫了几声。

  “我那不叫说谎，你能跳十八米，他说你十五米，我说你十二米，你都可以达到不是？”刘淮教它做兽做事：“逢人只说三分话，留得七分打天下。谁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包藏着歹心。就算对方是一片好意，哪怕是至亲至近如我，你先说只能做到三分，一出手就能做成五分或者七分，我岂不是更喜出望外？这道理你应该明白。我对小山和小丘也是如此教育的。”

  小山和小丘是刘淮十一岁的儿子和五岁的女儿，大囊素来亲昵，它才不信两个小孩能听得进刘淮的道理。

  果然，一人一兽才回到家，小山和小丘各喜孜孜地向刘淮汇报近几日获了哪些奖励，得到刘淮褒赞回应后，才欢呼一声，扑向大囊。

  大囊冲着刘淮发出一窜叫唤声，刘淮瞪它一眼：“你比他俩大几岁，道理你要先懂，还要教给他们知晓。”

  刘妻笑看着闹作一团的三个家伙，喝止女儿：“小丘，你不要钻大囊的育幼袋！”

  “你随我来。”刘淮向妻子低声说了一句。二人避开子女，刘淮将神谕指令又调高一级，斤金半邀约半征调的事说了。

  刘妻担忧地道：“要你参战？”

  “说不要我参战，估计是让我在后方培养袋鼠兵团。”

  “但万一要你南下参战呢？”

  “那说明情形确实坏透了。”刘淮道，“说不定到时你和孩子们也要撤退往其他城市。”

  刘妻心乱如麻。

  “参战也只是操控无人飞机，不用亲临前线厮杀，况且功勋会高好几倍。”刘淮笑了一下，安慰妻子道，“也没见增加征兵令。我先去见见对方，回来再作商量。也许啥事也没有，咱俩凭白无故担心。”

  刘妻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刘淮稍作收拾，动身赴斤金所设之约。

  约定地点在地下城另一个方向，距刘淮家不近，是一处街区高楼的天台楼顶，楼顶一侧有幢三层的小阁楼，阁前是宽阔的场坪，正容来人的飞行托盘降落。

  刘淮到时，比约定时间早了二十分钟。换了一身青色长袍神侍装，胸前悬着青色勋章的斤金见他出现，含笑招了招手，示意近前。在他身边还有四名青袍神侍，正各自等着所接洽的人。

  斤金接到刘淮，引着他进了阁楼一层，内里有五名青袍神侍各领一人在等，无人出声。这是一次规模不小的邀约，神侍和来人各有十人。

  时间将近，十名受邀人都到齐，众青袍神侍互视一笑，引着众人上阁楼二层。

  二层是个宽敞的空厅，一个瘦高的白袍人负手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城市灯光，众人只见到他一个背影，感觉他异于常人。

  刘淮心里咂摸一下，才品味出此白袍人异于常人之处：他的脑袋比寻常人要小好几圈。

  感知众人进厅，白袍人转过身来，胸前银光闪动，直晃众人眼，他胸前悬的是一块银色勋章，头颅远小于常人，一双细眉又黑又长，眸子熠熠生辉，似乎永远带着一抹好奇的神色，显得精力极佳。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容貌不过十七八岁。年岁虽不大，地位勋段却极崇高。斤金等青袍神侍神色恭敬，在他身后一字排开。

  白袍年青人出声布道：“神的旨意：天界给天神，冥界给冥神，此方的世界，我与尔共存。”

  众人随他宣读。

  白袍年青人目光在刘淮等十人面上一一扫过，说道：“我是知明。知明是我的名字，知明境是我的修行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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