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凝碧疑案
薛至柔的神情比方才见到有人横死时惊骇得多,愣愣站着,忘了行礼,惹得旁侧面熟的宫人急忙低声提醒:“瑶池奉,瑶池奉……快拜见殿下。”
薛至柔仍在发懵,听得提点,下意识弯身行礼,差点摔倒啃地,待公主离去方稍稍转过神,忙向那宫人致谢,又踯躅问道:“方才……我是睡着了吗?”
那宫人诧异道:“瑶池奉为何这般问?婢子见你打那边走过来,好似有心事,未见瑶池奉瞌睡啊……”
薛至柔竭力控制住表情,嘴角却还是忍不住抽了两下。真是奇也怪哉,不是谶梦,但她又回到了昨天傍晚北冥鱼入神都苑之前,拜见太平公主这一刻,尚未与父亲发生争执,凶案自然也无从谈起。
然而薛至柔人虽回到了此时,心思却还停滞在那恐怖的杀人现场,待稍稍回过神,便陷入了疑惑与惊骇中。
她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才会不停进入这同一世的不同轮回里,次次走投无路?抑或说,她是脑袋出了问题,方导致了这无比逼真的臆想?薛至柔沿着回廊木然行走,忽听身后有一男子大声喊道:“玄玄当心!”
薛至柔这才觉察到身边有大物腾起,也吓了一跳,眼睛一闭乱挥占风杖防身。可半晌过去,她并未受到任何攻击,睁开眼定睛再看,那大物不过是只仙鹤,不知打何处飞来,也被乱舞的薛至柔吓着了,呕哑叫了两声,振翅逃走了。
薛至柔转过身,出声的正是她上一个轮回避之不及的薛崇简,他今年不过十九岁,乃太平公主与已故驸马都尉薛绍所生的第二子。当年薛顗涉嫌谋逆,其弟薛绍亦受牵连,饿死于河南狱时,太平公主正怀着薛崇简。公主与驸马情重,待这个遗腹子自然是万般宠爱,吃饭穿衣,甚至沐浴出恭,样样都有人伺候,导致他今时今日成了个四体健全的富贵懒人。但他也并非一无是处,对于音乐、书画等事极为精通,更因心性豁达而广结良友,则天皇后在世时,想亲自为这个外孙定亲,但未几则天皇后病逝,这事便也搁置了下来。
而薛崇简不喜洛阳城中的名媛淑女,倒是对从小只见过几面的薛至柔念念不忘。此番薛至柔回到洛阳,他便时常寻她,纵便旁人说她从事的行当下九流,他也毫不介怀。
但薛至柔对他当真没有一丝念想,更不想攀附他母亲的权势,时常躲着他,不想上一个轮回躲了过去,这一轮却因为发呆被他逮个正着。薛至柔瞥了他一眼,不悦道:“跟你说多少次了,能不能别叫我的乳名!”
薛至柔态度不佳,但薛崇简一点也不介怀,笑得十分灿烂:“好好好,我错了……瑶池奉将门之后不怕仙鹤,倒是我操了多余的心。”
“好端端的,这畜生打何处飞来?” 薛至柔困惑道。
薛崇简答不上,转身低声问随行的小厮:“是啊,这畜生怎好端端的出来吓人?”
小厮欠身低语道:“二郎,这鸟是打孙道玄那里飞来的……”
“孙道玄……”听到这个名字,薛崇简脸色略显尴尬,探身向远处凉亭望去。
薛至柔不知道“孙道玄”是谁,也扶着围栏,顺着薛崇简的目光看出去,不过匆匆一瞥,人却惊得原地跳了起来。
暮色深沉,夕阳晕染下的水面半江瑟瑟半江红,数十丈开外的凉亭里,一少年正立在亭中石案旁,好似在匐身作画,虽然隔得极远,天色又暗,看不清容貌,但那被夕阳濡染的极致潇洒背影,疏阔的左肩以及左手持笔的特征,仍让薛至柔一眼认了出来,正是此前在神都苑夜里她亲眼看着倒吊溺死的,来灵龟阁问案的那货!
薛至柔自诩是法探,什么样的死人没见过,但死过一次的人又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还真是头一次。她压抑着唇齿颤抖,问薛崇简:“你认得他?他是何人?”
“你竟不知道他?”薛崇简忽然有些激动,手舞足蹈地向薛至柔介绍,“《送子天王图》,你总听说过罢?便是那画师!若论这二年谁在两京最吃香,他说第二,可无人敢说第一!我便是最喜欢他的画作,只可惜他为人孤傲,我好几次想请他入府论画,他都不肯来,当真气人。你不知道,他画的那……”
薛至柔不懂画作,只好奇这厮为何先前会那般死在神都苑,打断道:“等等,既然为人孤傲连太平公主府都不去,今日怎的又到这贵胄云集的神都苑来了?”
提及这话题,薛崇简的神情又变得切切察察起来:“方才听人说,是安乐找人强征他来的。”
所谓“安乐”,即安乐公主,乃当今圣上与韦皇后的爱女,美貌无比,号称“大唐最姝丽之公主”,风头比薛崇简之母太平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尊崇的地位、丰厚的食邑,于她而言都算不了什么,甚至连朝中大臣的任命,圣人皆容其置喙。今年春,安乐公主更上了一道奏承,请求圣人封其为“皇太女”。圣人虽未答允,到底也未怪罪她一分,甚至恩宠更加优厚。为了能踏足安乐公主的府邸,多少人削尖脑袋挤破头,出尽百宝尚且难得其青眼,没想到竟如此偏爱这孙道玄。薛至柔虽然对宫闱秘事没什么兴趣,但也听说过安乐公主喜欢英俊绝伦的男子,继驸马武延秀便是个美男子。以孙道玄那副颇为出众的皮相来看,安乐公主喜欢他并不意外。
薛至柔正思量着,又听薛崇简说道:“这孙道玄啊,也真是个刺头,先前听说一直拒绝安乐来着,此番来了,安乐便考验他只听禽兽笑声蒙眼作画。说来此人也真是神了,竟当真能蒙眼画出那些奇珍异兽来,只是……”
“只是什么?”
说到这话头,薛崇简转身示意小厮后退两步。小厮知晓他最是爱讲宫闱八卦,连连后退不算,还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薛崇简这才放心,示意薛至柔近前,压低嗓音,手扩得像个喇叭:“后来安乐将旁人都打发走了,依旧令孙道玄蒙着眼,却未再放出任何畜生,自己笑如银铃似的,想必是想考验考验他……你也知晓,她素来喜欢俊俏男子,如此便是看上孙道玄了。这要换作旁人,定然心领神会,速速画出一幅安乐公主的绝美画像来巴结讨好。偏生这孙道玄一向倨傲,不领会安乐的美意也罢,竟画出个蟾蜍来,末了还指着旁侧的草丛,非说听到了蛙叫声。安乐自是大怒,却又找不到理由发作。最后还是武驸马劝和,让孙道玄将这苑子里所有的飞禽走兽皆画一遍,不画完不许走,算是罚过。唉,看他独自一人在那亭子里作画着实可怜,这神都苑里,虎豹熊罴犬马象,少说也有一千种,这不得画到二半夜里去。”
听了这桃色八卦,薛至柔禁不住猜想,难不成上一个轮回里孙道玄之死,是因为得罪了安乐公主?可是以安乐公主的地位,大可随便给他安个罪名处死,何苦要选在夜半无人时把他吊死在神都苑,还选择那样一种诡异的方式?而她自己反复陷在这一日无法自拔,又会不会与这厮有什么关联?
他身上究竟藏有什么秘密?昨日他究竟为何要来灵龟阁寻自己,他所要解的梦境,是否暗藏什么玄机?薛至柔远远望着孙道玄,思绪复杂。
薛崇简见薛至柔盯着孙道玄的背影入神,生怕她也被孙道玄的皮囊迷住了,忙斜身上来,挡在她面前,尴尬笑两声:“话说回来,孙道玄这厮来洛阳时间不长,洛阳城里关于他的流言可真不少。坊间很多人都说,他自幼便将阳寿献祭,跟小鬼学画,早已不是人,而是画魑。传说画魑乃是由古画幻化成人形的妖怪,专吸年轻女子的气血。安乐贪图一时之快,不怕死便也罢了,玄玄可千万别……”
这等新奇的说法,薛至柔倒是第一次听说,心道这厮如果当真是什么人形妖怪“画魑”,那能将他倒栽葱溺死在湖里的又是何人?降魔大圣吗?
薛至柔被自己这想法搞得好气又好笑,尚未来得及细想,又听薛崇简肃然说道:“玄玄别笑,我可不是胡言乱语。你不知道,那孙道玄闲来无事便去大理寺,为那些腐烂得无法辨明身份的尸身画像,一待就是一整天。那些烂透了的尸身,那些老法曹皆断不出容貌特征,他竟能凭借骨相画出个八九分。我虽然仰慕他的才华,但他确实有些几分说不出的怪异。我们这些知道内情的都避之唯恐不及,玄玄还是远离此人为妙。”
薛至柔已听不进薛崇简这些有的没的,心想作为法探,总盼着死人能开口说话,如今倒是有现成的机会在眼前,她恨不能立即去向孙道玄问个清楚,但见薛崇简这副切切察察的架势,不想惹他喋喋不休,便敷衍地点了点头。
又到了举行仪式的时间,薛至柔听得那几声锣响,明明夹在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不甚明晰,于她而言却是振聋发聩,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两下。薛崇简忙关切发问,才发出了个气声,就见太平公主出了宿羽台,他再不敢造次,忙随母亲前去看北冥鱼去了。
有了上一次被父亲抓包的教训,薛至柔说什么也不再往典礼跟前凑,避开耳目,打算去湖心亭子去找孙道玄。
这距离看似不过一射之地,却要绕好几个来回。薛至柔在上一个轮回里熬了大半夜,身体十分疲惫,神思却是前所未有过的明澈,她手握占风杖,步履轻悄地走进亭子,想看看那孙道玄在画什么,哪知还未凑近,正卧在亭角上由他作画的猧子忽然跳了起来,不满地瞥了薛至柔一眼,似是怪她不请自来。孙道玄觉察到猧子的异样,回过头来,看到薛至柔,他微微一怔,而后便敛了目光,好似全然视她为无物。
可那短短的一顿,还是显出了他内心的波动,手中的画笔滴下一滴浅墨,洇在画布上,使得原本明丽的画面陡然污脏了。薛至柔不懂画作,看到美好遭到污染,发自内心地觉得可惜。但那孙道玄眉头都未皱一下,三两笔点缀下来,却将那洇脏的部分画做燕雀,轻巧灵动,惟妙惟肖,像是马上要从画里飞出来一般。
有道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看到如此惊为天人的画技,薛至柔不由得惊叹一声,又觉得自己太像个崇拜者,不利于接下来的交谈,忙咳嗽几声掩饰。
但那赞叹声还是被孙道玄尽收耳中,他停了笔,转过身半靠在雕花木案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薛至柔,神情颇为玩味。
薛至柔被抓包,倒也坦荡,迎面与他相视,并无丝毫避讳。不得不说,他确实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只是浑身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冷然之外则是几分邪气,加上腰间那张人皮面具,倒是颇符合薛崇简说的什么献祭阳寿的“画魑”,让人感觉危险又神秘。
但在薛至柔看来,他却有些好笑和可怜,她清清嗓子,煞有介事道:“方才我从宿羽台出来,见此处黑翳渐浓,恐是不详之兆,特意前来提醒阁下,入夜早归家,万勿往水边。若是……遭遇了什么难解之谜,可来灵龟阁找我,我分文不取。”
孙道玄上下打量了一番薛至柔,终于开口道:“青玉道簪,金线道袍,虽是少女,却精通鬼神之事,在洛阳南市开一间凶肆,专为遇到诡奇异事的穷苦百姓答疑解惑。想来阁下应当就是大名鼎鼎的瑶池奉罢,在下本想择日去拜访,未料到正主却主动送上门,不可谓不巧啊。”
薛至柔原本神色自如,此时却十分明显地僵了一瞬。这货先前明明已经来过灵龟阁了,如今为何睁着眼说瞎话?究竟是在刻意捉弄自己,还是忘记了两人早已见过面之事,抑或是有别的图谋?
薛至柔思量不清,索性直接发问:“这便奇了。若我没记错,阁下昨日不是才来寻我解过梦吗?当时阁下说,常做一个女子在馆中上吊自尽的梦。”
孙道玄眉目间流露出一丝难以置信,但他掩饰得极快,让人愈发参不透真假:“瑶池奉果然名不虚传。鄙人尚未去请教,你却未卜先知,实在厉害。瑶池奉既已知道鄙人所求,不妨快些为我解惑罢。”
薛至柔没有回答,盯着孙道玄,不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此人的一举一动虽然看起来有些狂悖,但当真不像是在说谎。
难道说……这些那些邪门的经历,当真是她的一个梦吗?可若说是梦,她如何能在梦中还原出自己此前从未去过的神都苑?那宏舸巨舰、人山人海的景象,自己与父亲的争执,包括眼前这厮的死,又怎会是南柯一梦?可这本该与她有共同经历的人,又为何好似全然没有记忆?薛至柔不禁有些恍惚,颇有“庄周梦蝶”之感,感觉自己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把着占风杖的小手不知何时已是满满细汗。不得不说,她实在厌恶这种感觉,好似自己不过是命运的玩偶,无论如何挣扎都难逃蛛网。
但无论真假虚实,她之前目睹了这厮殒命,还是要对他加以提醒的:“你那梦正是为了对你加以警示,若想破局,就要像我方才说的,万事谨慎,入夜早归,切莫被人暗算,勒死吊死了……”
薛至柔说着,看看桌案上未完之画,再看看那搔首弄姿等着孙道玄作画的猧子,感觉他表情虽无多大变化,整个人的气场却冷冽了许多,连带着腰间的人皮面具都像是在瞪人。薛至柔于是改口道:“罢了,看阁下情状,好像不大好脱身,但为了保命,即便晚归,也尽量不要与人单独相处。 ‘盛世苦修行,乱世济苍生。’眼下虽是盛世,但苍天予神力,我不能见死不救。不必言谢。”
说罢,薛至柔转身欲走,哪知那孙道玄冷笑一声,在她身后唤道:“难怪总有人感叹道法不存。今晚我若没有被人一脖子吊死,明日倒是要去灵龟阁好好问问了。”
这厮果然还是那般不知好歹,薛至柔正打算再噎他两句,忽听身前有人唤道:“至柔在这儿啊,倒让本王好找。”
来人竟是临淄王李隆基,纵使分不清自己所经历的究竟是幻境还是现实,薛至柔仍不得不谨慎,宁当眼前的一切是真,也不能儿戏,她瞥了孙道玄一眼,似笑非笑:“阁下还是活过今夜,再来我这兴师问罪罢。”
说罢,她不再理会孙道玄和那汪汪叫的猧子,转身出了凉亭。到李隆基跟前,她一改方才的黑脸,躬身礼道:“让殿下久等,至柔给殿下赔罪。”
“无妨,”李隆基毫不介意地摆摆手,“明日嗣直生辰祈福之事,可都办妥当了?”
“不瞒殿下,方才找了殿下半晌,也是为了明日的事。今晨至柔观测天象,见那轸水蚓隐隐发黑,再结合嗣直八字,不宜往水边,那祈福不是有个放生鱼苗的仪式嘛,不妨明日……”
“那不要紧,鱼苗不放便是了,”李隆基大度,向来不拘细枝末节,却也没给薛至柔留回旋的余地,“嗣直那孩子认生,唯有跟你亲近些,明日的典仪便托付与你了。”
等一等,是她言辞过轻了吗?怎的临淄王好似一点也未放在心上,她赶忙回忆上一轮的措辞,重新说道:“殿下,事情并无这般简单。昨夜至柔夜占风象,有风从阴徵来,而明日为徵日。《乙巳占》云: ‘徵日风从阴徵来,人君忧,走兽为大灾。’故而至柔斗胆求请临淄王殿下,能不能……”
话未说完,有一男子打远处走来,唤道:“原来三郎在这啊,新罗使臣与薛大将军正寻你呢。”
来人是安乐公主驸马武延秀,此次与李隆基一道作为礼官,代表皇室迎接新罗使臣与北冥鱼。方才听薛崇简说了安乐公主与孙道玄的事,此时看到武延秀,总觉得他头上虚罩着一顶绿帽子,薛至柔甚至不大好意思与他搭讪。
李隆基哪知道薛至柔在想什么,回身应道:“好,就来!”说罢便随武延秀离开了。
薛至柔回过神,“殿下殿下”的急唤几声,被周围嘈杂的人声尽数淹没,李隆基并未回头,她急得直跺脚,但碍于父亲更不敢追上去,干瞪眼半晌,十足无措。
好在……取消了放生鱼苗,应当还有转圜的余地。薛至柔自我安慰着,垂头丧气地回到了灵龟阁,她忽然想起一事,翻箱倒柜找出一顶芙蓉子午冠,差人送去临淄王府,并带话道:“明日命星在东,宜配金玉。至柔特准备了一顶玉芙蓉子午冠,于典仪上礼敬道祖最好不过,但嗣直年幼,尚未弱冠,只好请殿下明日配上,其他金饰,还请殿下酌情准备。”
传话的小厮得令后,匆忙出了门。薛至柔站在灵龟阁门口,只觉残阳西晒在颜面上的温热感是那般真实,但她的意识仍旧飘摇无定,全然搞不清自己是处在梦境还是现实。
未久,唐之婉终于回来了,薛至柔便以近来天象不利,直冲南市为由,诓着唐之婉带她去唐家在洛阳的宅院住。唐之婉只当薛至柔是怕她爹来捉,也不深究,直接带薛至柔回了家。
眼见已过了宵禁时间,父亲心眼虽然多,对唐之婉的祖父唐休璟却敬重有加,势必不会找到唐府来,于是她开始制定其后的计划,第一要紧的便是好好睡一觉,毕竟若是休息不好,头脑发懵,万事皆不好应对。
薛至柔几乎是沾枕便睡着了,临入梦前又想起了那惹人讨厌的孙道玄。不知道他今夜有没有逃脱出歹人的魔爪,也不知道,这陷害孙道玄之人,与之前的北冥鱼袭击案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间似听到有婢女叩门,只是力度太轻,全然不足以将她唤醒。又不知过了多久,唐之婉的大力叩门声与叫喊声同时响起:“薛至柔!你今日不是要当临淄王府的差,怎的还睡呢!”
薛至柔一轱辘爬起,揉揉眼,只见窗外天光大亮,她赶忙收拾换衣,尽管着急忙乱,内心却是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总算度过了北冥鱼入洛阳的那一日,只剩下今日祈福典礼这最后一道考验。
昨夜那小厮去临淄王府处顺道捎了口信,告知瑶池奉宿在唐家,故而临淄王府的马车今晨一早便等在了唐府大门外。薛至柔如前一般上了马车,脑中所想的却不再是那佶屈聱牙的祈福文,而是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诸般情况。
待到神都苑门口,趁车夫在阍室登记的空档,薛至柔诓来昨夜出入宫禁的记档查看,见那孙道玄虽确实画到了二半夜,但还是平安出去了,心道这厮虽然不是什么好人,能保住小命总还算是件好事罢。
凝碧池边,两个前来帮忙的小女冠已经候在了亭外,薛至柔上前笑道:“你们都好准时啊,东西都带齐全了罢?”
两个小女冠解下身上背的包袱,露出香炉、符纸等物:“瑶池奉放心,一应俱全。放生用的鱼你说不必买,我们便也没有买来。”
薛至柔心道只要没有这将鱼苗放生的环节,令临淄王父子离凝碧池远远的,纵使那畜生被放进了湖里,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到时,圣人最多只会追究宫苑总监管理不力,其他人就可逃过一劫了。
薛至柔心里的算盘打得叮当作响,算盘珠直要蹦上自己的脸,她目光转向凝碧池上,只见夏日景致尤美,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一片风平浪静,未有北冥鱼兴风作浪的踪迹,她心里默念经文,只求这一次万事顺遂,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
正想着,寺人通传临淄王驾临,薛至柔便敛了心神,带着两个小女冠向李隆基父子见礼。只见李隆基一身紫色郡王服制,头配薛至柔交与他的那顶莲花冠,神色飞扬自然,看起来兴致很高,而李嗣直虽年纪小,稚气朗朗,一板一眼却很有章法,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终于到了吉时,薛至柔开坛祭祀,一切如旧,只是她时不时要看看数丈外的凝碧池,以确保万事无虞。典礼流程完结,薛至柔劳心伤神,累得呼哧带喘,才喘匀气欲呷口水,却见临淄王府的随从侍婢不知从何处拎出一个水桶,里面放着几只鳌。
薛至柔正欲将口中的水咽下,见此情此景忍不住一口喷了出来,她忙放下杯盏,抹抹嘴上前对李隆基道:“殿下,昨日至柔曾说,嗣直近来不宜往水边……”
李隆基笑道:“这是嗣直为他外祖特意准备的,说来嗣直与他外祖颇有缘分,老人家的寿辰便在明日,将其放生至凝碧池,以祝福他外祖福寿延年。至柔若是担心嗣直,便由本王代劳,如此便再无不妥。”
说罢,李隆基接过小桶,大步往凝碧池畔走去。薛至柔直屁颠颠忙去追,一声“殿下”尚未出口,丈远处水面忽然钻出一头巨兽,跃起丈高,径直将李隆基拖下了水。
薛至柔距离极近,连惊带吓,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她顾不得自怜,而是被巨大的惊骇裹挟,只因旁人或许因角度问题而看不见,她却清楚看到那畜生跳起来,好似咬到了临淄王的……头?
她撑着身子站起,周身抖得更加厉害。眨眼的功夫,凝碧池圈圈涟漪中渐渐泛起层层血色红潮。
这一定是场噩梦吧?薛至柔握紧占风杖,下意识闭了眼,可先前轮回时意识被抽离的一幕未再出现,她依旧停在这不愿面对的现场。
而身后那些侍卫有如大梦初醒,快步跑至池边,解下沉重甲衣,才要跃下水,水下忽有什么东西“嚯”地露出头来,吓得众人连连后退。
冒出水面的却不是北冥鱼,而是临淄王李隆基,只见他的发髻颓然倾倒,薛至柔所赠的玉冠不知所踪,想必经历水下鏖战,整个人疲累至极,面色涨红转苍白,大口喘息不止。
“阿爷!”年仅三岁的李嗣直见状,十分担忧,挣脱乳母朝水边跑去。李隆基立即瞪圆了眼大喝道:“别过来!”
话音未落,水面之下又蹿起一庞然大物,竟是另一条北冥鱼。见李嗣直正站在岸边,转身向他袭去。几乎同时,李隆基以几乎不可能的速度从水中跃起,飞身上岸,抬起右臂,挡在了李嗣直面前。
那北冥鱼大口重重一合,冲李隆基的右臂咬下,围观的宫人与宦官都吓得曲腿掩面,惊叫连连,本以为必是血肉横飞的场面,不想那北冥鱼好像被硌了牙,瞬间又松了口,痛苦挣扎几下后遁入了水下。
薛至柔傻了一瞬,睁大眼看看李隆基那右臂,绸缎衣衫已被北冥鱼的利齿撕扯破,露出一截金属状物,好似是西域的铬金护腕。难道说,正是昨天她告诉李隆基今日宜配金,而他身为男子不便佩戴首饰,这才选了这铬金的护腕,也着实帮了大忙。
再看被李隆基紧紧护在怀中的李嗣直,小小的身子颤抖不休,纵使父亲以命相护,他的颜面上还是留下了一道血爪印,应是混乱之中被北冥鱼挠伤,万幸性命没有大碍,他疼得满头虚汗,身子亦在发抖,纵便如此,依旧强忍着,没有发出一声哭叫。
薛至柔说不出自己是自责还是难过,既心疼这小小的人儿,又有些负气,无法排揎。这两日,或许是三日罢,她倾尽所能,机关算尽,不想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北冥鱼袭击案发生在她主持的祈福仪式上。
面对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李隆基,薛至柔心头一紧,躬身长揖,一声也不敢吭。
但李隆基分毫没有怪罪她的意思,纵使发髻凌乱,衣衫破损,仍旧保持着风度:“今日若非听了瑶池奉之言,将这玉芙蓉子午冠戴在头上,又配了这护腕,本王与嗣直难逃一劫。昨日瑶池奉已劝诫本王不得带嗣直去水边,是本王一意孤行,才导致嗣直受伤,此乃本王之过,与旁人皆无关,切勿牵扯无辜。速去通知万骑军前来镇压水兽,另外这北冥鱼缘何无故出现在池中?速速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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