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泥船渡河
明明还是初夏,太阳亦已平落山头,薛至柔却觉得燥得难受,打从回了灵龟阁,就一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洛阳的地脉与气候极适宜种花,除了牡丹这等名贵花种,其他大大小小的花草树木长得也很好,譬如院里这棵梨树,葳蕤成荫,先前薛至柔总喜欢坐在其下乘凉,总觉得虽然那雪白色的花朵已然凋落,清风吹来之际还是会裹挟丝缕香甜,令人心情愉悦。
但今日这怡然之所却全然失去了功效,父亲身陷囹圄,她也受到怀疑,方才又看到通缉的嫌犯竟是先前来过灵龟阁那厮,整个人既惊讶又懵然,立即拜托了薛崇简再去打探。
平素里薛崇简绝不会去这等地方,今日已去了好几趟,眼下薛至柔有所求,他二话没说,又回去打探。薛至柔此时正是在焦急等待他传递回消息。终于,有拍门声传来,她立即翩跹上前,打开大门,未料来人并非薛崇简,而是鸿胪寺卿叶法善。
薛至柔十足惊讶:“这大热天的,天师怎的来了?”
叶法善已有九十四岁高龄,仕宦五朝,极是德高望众,甚至连圣人李显、相王李旦与太平公主小时,皆由其开蒙道根道缘。但说来也可笑,若论资排辈,薛至柔这毛丫头却是该称他为“师兄”。薛至柔自知浅薄,从来不敢这般称呼,还是恭恭敬敬唤一声“叶天师”,平素上经课时多多从旁协助这位慈祥的耄耋老人,两人算是忘年之交。
叶法善与薛至柔四目相对,因为年事过高,他眼皮微耷,眼珠亦已混沌,目光却明澈慈祥:“闻听今日祈福仪式上出了事,师兄我颇为忧心,差人送我而来,看到你无事,便放心两分了……”
薛至柔偏身一看,巷口果然停着辆牛车,一小童叼着个草标,正好整以暇地眯眼晒太阳,她忙搀扶住叶法善:“天师进院子说话罢,你腿脚一向不好,大热天的,遣两个小道来看看就行了,怎的自己还出来了,若是中暑了可怎么得了?”
“有几桩要紧事,师兄我需得说与你听,好让你薛家早做准备。”叶法善由薛至柔搀扶着坐在了梨树下的胡凳上,微胖的手拢在嘴边,似是要说顶要紧的事。
薛至柔屏息凝神,瞪大双眼等听,却见这老头又站了起来,蹒跚着各处转转,连庖厨、茅厕的门都打开看了看。
薛至柔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好笑::“天师且放心,此处唯有我与唐二娘子一起住,她人在前头看店,也没有溜进来的小贼,说话是方便的。”
叶法善蹙着寿眉,摆摆手,示意薛至柔不可掉以轻心,扶着桌案缓缓坐下,方道:“事发之后,新罗使臣大抵是怕被牵连怪罪,便先发制人,不单矢口否认临淄王受袭之事与新罗有关,反诘问神都苑为何杀死才进贡的北冥鱼,是否想要借机羞辱新罗国王。渤海靺鞨虽未说什么,契丹的使臣却是一个劲儿追问圣人如何补偿大祚荣父子……朝中几个高句丽出身的文臣武将,亦借机煽风点火,借此机会谗毁薛将军清誉,直指薛将军无能,不堪节度使之位,前线作战数年仍未令辽东局势企稳。更有甚者,称薛将军在前线与敌军达成默契,以维护其家族世代将兵之权。这么能编故事,怎不去修善坊的酒肆里给人说书?”
出事后,薛至柔就想到肯定会有人趁机落井下石,但他们迫不及待的程度还是让薛至柔既气恼又可笑。她冷哼一声,回道:“我祖父如何在高宗皇帝的指挥下平的辽东我是不得而知。但这些年我阿爷有多劳苦我是看在眼里的。没想到落在别人眼里,倒是一桩肥差了。”
“大唐初设节度使之位,便落在你父亲头上,怎会无人嫉妒?不过,至柔丫头,你也不必过度忧虑,师兄我仕宦五朝,这样的事见了不少。更何况,圣人若对薛将军不信任,也不会委以重任。有道是 ‘当非常之谤而不辩’,眼下还是尽快找出真凶,诽谤之声自会平息。”
薛至柔知晓叶法善爱喝茶,回房中将小泥炉搬了出来,边烹茶煮水边道:“我有个不情之请,在心里掂量数次,只能求助天师……”
大热天坐车走了半晌的路,叶法善着实渴了,端起茶盏便喝,被热茶烫了口,他龇牙咧嘴,边扇风边含糊回道:“你不必多说,师兄也明白你的意思。若有机会举荐你查案,师兄愿以性命身家为你作保,不单是为着与你祖父母、父母相交多年的情义,更是不愿见忠良遭奸邪构陷。只不过,此案牵连甚广,最终可能会上达天听,由圣人裁决。以师兄之见,明着查案恐怕会有举贤不避亲的嫌疑,且看看有没有别的巧宗……不过有一点,师兄需提点你谨记:无论如何查案,切记勿牵绊进皇亲贵戚的纷争中,尤其是……太平公主与安乐公主那里,少去为妙,切切……”
除了叶法善外,再也无人会这样恳切直白地警示她,薛至柔点头如捣蒜:“多谢叶天师提点。举荐的事,便请天师多费心了!”
眼见天要黑了,薛至柔送叶法善出了小院,再三叮嘱那小童仔细驾车后,目送他们离开了。
到底是夏日了,即便太阳落了山,地气仍是热烘烘的,薛至柔的心却仿佛掉进了冰窖里。万万没想到,北冥鱼一案背后竟有这么繁复的牵扯,这恐怕就是父亲不愿让她做法探的原因。
薛至柔沉默着欲回院子去,合门一瞬间,门板却被人推住了,她诧异抬起眼,只见原是薛崇简回来了,他向来养尊处优,极少这样风吹日晒,肉眼可见地黑了两圈,笑起来显得牙口更白:“莫慌,是我。”
薛至柔忙将薛崇简迎进院里,急切道:“如何如何?你问出来了没有?”
薛崇简可从未被薛至柔如此欢迎过,看着她紧盯自己的清亮双眼,和咫尺之遥的娇憨容颜,黑黑的面庞可疑地红了两分,脑袋嗡嗡作响,思绪瞬间空白,半晌才道:“啊,你莫急,我问到了。你可知道,昨日薛大将军送来的北冥鱼本是养在凝碧池北的浅池里,虽然与凝碧池相连,但中间有一带绞盘的闸门相隔,门栏很密实,有机关,需有钥匙操纵才能打开,那溺死的女官便是负责看管钥匙的。”
薛至柔忖了忖,心道能能这样了解神都苑的情况,并能完美实施计划,单是蓄谋已久仍不够,她面色不佳,又问:“为何会认定那孙道玄是凶手?他不是被安乐公主强征来的吗?”
“你被请到大理寺后,剑斫峰带人将神都苑里里外外搜了个遍,竟在那莲花池边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画毕其一’,大理寺的法曹对比了字迹,与孙道玄的极为相似。”
“左不能因为这个,就认定是他作案罢?若是凶手找人仿的笔迹呢?”
“单一凭此是不能论断,听说剑斫峰又去盘查了神都苑出入的记档,孙道玄走得最晚,旁人皆是结队出入,只有他是独自一人,有足够的作案时机。况且如今所有宾客当中,只他一人下落不明,你说他若无辜,为何不直接去大理寺说清楚,躲起来算怎么回事?”
别的还好说,但若大理寺已盘点过前日进神都苑的所有人的作案时机,只有他一个人满足条件,恐怕换做是自己也会认定他是作案凶手。但孙道玄为何要来作案陷害她父亲?薛至柔沉默片刻,又问道:“他昨日应当是第一次到神都苑来罢?那个地方那么大,楼宇宫殿那么多,他竟能那般精准地找到地方作案?”
薛崇简又累又渴,正直接掂了提梁壶往嘴里倒水,听了薛至柔这话,只觉喉舌间的水都十分苦涩,吭吭哧哧道:“玄玄,我虽也不喜欢那剑斫峰,但他还是有些本事的。你左不能因为那孙道玄长得俊俏,便觉得他不会杀人罢?”
因为薛崇简今日忙前忙后,薛至柔本对他揣了两分感激,听他满脑子都是这些有的没的,又忍不住好气又好笑:“我阿爷身陷囹圄,我只想抓到真凶,旁人美丑好坏与我何干?”
听薛至柔如是说,薛崇简瞬间又高兴起来,他轻咳两声,强行压抑住欲上翘的嘴角,继续说道:“对了,玄玄,你说大理寺应当已有与孙道玄交往密切之人的名单,我方才便去打探了一番,除了安乐公主与朝中几位爱好书画的大臣以外,便是叶法善叶天师了。如今到处寻孙道玄不得,大理寺便认为是他们之中有人爱才心切,窝藏了孙道玄……”
“叶天师?”薛至柔像是听不懂这三个字似的,怔怔望着薛崇简,迟疑片刻还是未提叶法善刚来过的事,只道,“叶天师那里我可是三天两头的跑,怎的从未听说他与孙道玄有交往?他既不爱书法,又不喜作画,找孙道玄做什么呢?”
“那便奇了,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了个可靠之人问出的话。这孙道玄的籍贯就在阳翟,距京洛不远,大理寺已经去问过他的养父母,当年便是叶天师将孙道玄带去给他们收养,每年还会贴补些银钱,让他们请先生教孙道玄读书画画。这关系听起来可不一般,你竟然不知道?当真是奇哉怪哉,难不成……”
薛崇简尾音拖得极长,像是参透了什么玄机,双眼流光四溢。薛至柔与他对视着,不由得也被他的情绪调动感染,喉头发紧,等着听他的结论。
“难不成,这老道士……在外面有了孽种?”薛崇简煞有介事道。
本以为这小子终于变灵光了点,未料到话说出口却与自己所想相差万里,薛至柔只恨不能凿他两拳:“你怎么想的啊?叶天师都多大年纪了,何况人家可是得道天师,你可莫要诬人清白!”
薛崇简挠挠脸,欲言又止,他长得与他的父亲薛绍很像,颇为俊美,却因为眼神过于清澈而看起来少了城府,甚至有些不大聪慧之感,讪笑道,“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我实在想不到。不然……我去表哥或者武驸马那里打听打听,他们一向神通广大,消息灵通些。”
薛崇简所说的表哥正是临淄王李隆基,提起他,薛至柔免不了想起受伤的李嗣直:“对了,嗣直如何了,你去看过没有?”
“看了,那些奉御只会说‘无碍性命’,好像只要不死就不是大事,殊不知那样小的一个孩子,被猛兽利爪所伤,伤口疼痛难耐,手筋也断了,不单脸上会留下疤痕,手臂也难以用力,今后恐怕连拉弓都会是个问题,他母亲刘夫人已经快疯了。要知道,嗣直是表哥长子,本有大好前程,这般破了相又残了身子,今后可怎么办……”
说话间,院门一开,唐之婉拎着食盒走了进来,看到薛崇简竟还在这,她条件反射般立起两只眼:“让你接个人,你怎的还赖上了?何时家去?仔细你母亲寻你!”
薛崇简立马回嘴道:“唐二,我是受玄玄所托,去大理寺问了案回来的,你什么力也不出,还好意思说我?”
唐之婉在家里确实排行第二,但不知怎的,每次从薛崇简嘴里说出来却像骂人。薛至柔也不知道他两个为何一见面就吵架,忙从中调和:“他今日确实是受我所托,不过,眼下确实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去,免得公主担心。唐掌柜快来让我看看,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了?”
薛崇简虽有些不舍,但还是答应了,叮嘱薛至柔放宽心思,便起身回家去了。
唐之婉随着薛至柔一道进了房间,将食篮打开,铺了满满一桌案的美味佳肴。薛至柔几乎一整日未用饭,却一点也不饿,但看唐之婉悉心地给自己布菜,还是认认真真地吃了起来。
唐之婉捡了个蒲团坐在她身,边扇扇子边道:“方才我在前堂,听嚼舌根的说大理寺已经查出北冥鱼案的凶嫌了?竟然是个画画的?也不知道发什么疯癫,竟敢在神都苑杀人。”
“是啊,说起那厮你还见过,便是前天来过灵龟阁那个俏郎君,名叫孙道玄,他……”薛至柔说着,忽然想起昨日孙道玄曾否认来灵龟阁之事,一时混乱,忙闭了口。
“竟然是他啊,”唐之婉倒是接得很流利,“看起来就像脑子有病,倒真是可惜了那张脸。”
薛至柔一怔,深琥珀色的瞳仁不自觉染上了几分讶色,又怕唐之婉看出端倪,忙清咳两声,偏过了头去。
所幸唐之婉一向粗枝大叶,未想太多,待薛至柔用罢晚饭,两人又说了半晌闲话,眼见唐之婉已然睁不开眼,还在迷迷糊糊陪着自己,薛至柔知晓她在担心,便称自己困倦难当想睡了,让她回房歇息。
白日里一直专注于各种事,入夜独坐房中,方觉察此事对自己的影响。父亲身陷囹圄仿佛一个恶咒,令她的心缺了个大口子,无论做什么事,都觉得空落落的。
但过度放任情绪并无益处,薛至柔仔细思索:那日在神都苑里,孙道玄说自己尚未来灵龟阁拜访过,薛至柔便只道这一个轮回里没有发生孙道玄造访灵龟阁这样的事,但唐之婉却记得他,实在是离奇。难道说,他们两人之中,有一人与自己一样,受到了轮回谶梦的影响?
薛至柔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抖抖从药葫芦里摸出两粒丹药吃了,准备好好睡一觉,但也不知是否是自己心思太重,竟连仙师的药丸也失了灵,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第二日,薛至柔顶着两个黑眼圈出了门,赶往行立坊的凌空观,打算问问那老道士与那孙道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竟出资抚养他十余年,昨日来寻自己的时候,又为何只字未提?薛至柔有股隐隐的直觉,与此事看起来毫不相干的叶法善或许是北冥鱼案的突破口。她倒要看看,这个她无比敬重的,不是师父胜似师父的叶天师,葫芦里装的究竟是什么药。
身为两京最大的皇家道观,凌空观几乎占了大半个坊,余下不过三两家小户人家,也都是靠着这道观谋生计,售卖些供香供果与往来善男信女,聊以糊口。
薛至柔匆匆拾级而上,恰好遇到剑斫峰与几名大理寺官员走出门来。几人大眼瞪小眼,自然不能装没看见,薛至柔按品阶向剑斫峰行了个礼:“剑寺正真是日理万机啊,不知抓到了嫌犯没有?”
“公务之事岂能随意透露,瑶池奉还是自求多福吧。”
薛至柔故意笑得阴阳怪气,不再多说一字,颠颠爬上台阶进了观去。
到了山门口,薛至柔向今日当值的道士玄义禀明了来意,得知叶法善一大早便带着一大堆物什进宫表演去了,尚未归来。薛至柔知晓,叶法善定是为了在圣人面前举荐自己,才用法术表演作为借口,好尽快求得圣人传召。想到那年过九旬的老头此时正在徽猷殿里潜泳水府、飞步火房,只为哄得龙心大悦,好给自己查案求一个名正言顺之职,薛至柔心里五味杂陈,眼底不由起了薄雾。
叶法善不在,她便先在凌空观里探查,前殿善士信众云集,人来人往,怕是藏不住人,她便往后殿的客堂区逛。客堂呈“回”字型,中间是庭院,除了苍松翠柏、玉桥流水外,便是一间样式颇为飘逸的袡房,正是叶法善的居所。旁边几间则为客房,正值道门斋月,客房里住满了求道的信众。
看到这里的构造,薛至柔忽然来了灵感,随手敲开东侧的一间房,略做寒暄后,单刀直入问道:“敢问阁下来几日了?这几天入夜后,可曾见过叶天师房门上映照出人影?”
那人略思忖了下,回道:“三天前便来了。这几日暮鼓时分缔户时,的确有看到一个执笔伏案的影子映到那间袡房的明窗上,定是叶天师在抄写经书罢。”
道谢过后,薛至柔又来至正对叶法善袡房西侧的客堂门口,敲开房门,问了同样的问题。
“暮鼓时分去偃窗扉,的确看到叶天师房中有人影映到明窗上,像是在翻看经书。”
“呃,你确定只有一个人影吗?没……没什么小道徒来给天师添茶倒水吗?”
那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仍点点头:“是……天师年纪大了,无人近身照拂,按说确实不大方便。或许……这就是得道天师的修为罢。”
薛至柔道了谢,待那人合上拉门,她转身端详起叶法善的袡房来。这袡房设计得别出心裁,四面皆是落地的明纸窗,故而入夜后若袡房中有人,烛光势必会将影子映在明纸窗上。
叶法善年事已高,鲜少出门,也别无其他居所,若是窝藏孙道玄,最适合的地方便是这里。可这两侧房间的信众皆说只看到一个人影,倒是有些打消了这一嫌疑。
逛了半天全无所获,薛至柔转身出了院子。要见叶法善横竖要等大半日,于是薛至柔打算回房睡个午觉。毕竟她学籍在崇玄署,自然在此处有卧房,只是许久未住,也不知道席褥返潮了没?
薛至柔沿着回廊来到不远处的女寮,走进房间,理理床铺和衣躺了下来。查了一上午,并无什么收获,她的心情却莫名轻松了几分,估摸是因为判断出叶法善并未窝藏孙道玄,余下至于他究竟出于何等目的养活那厮,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或许那厮藏在安乐公主处,抑或是哪位仰慕他的郡王府里,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昨夜吃的丹丸仿佛此刻才起功效,薛至柔闭上眼,未久便在后院竹林隐隐传来的莺啼声中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薛至柔在梦中打了个寒颤,她迷迷糊糊醒来,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坐在案几旁,正是叶法善。
“叶天师……”薛至柔方用欢喜的声音去唤他,忽然想起自己此次前来是要诘问他与孙道玄的关系的,险险闭嘴,换了语气道,“天师何时回来的?悄没声坐这里,吓了我一跳。”
那人却未有所表示,依然端坐着。薛至柔以为叶法善也同自己一样打盹睡过去了,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谁料叶法善端坐的身子忽然倾倒,如烂泥一般摔在了地上。
“叶天师!”薛至柔大惊,慌张去扶他,艰难搬过他的身子,却见他颜面上竟戴着孙道玄的那副人皮面具,乌黑的血从面具黑洞洞的双眼与嘴角处流了出来。
“叶天师!”薛至柔的声音已带了哭腔,她想摘掉那面具,看看叶法善的情况,却怎么都摘不掉,四下里再度传出那个渺远的声音:“乾坤反转……冤命五道……解此连环……方得终兆……”
“不!”薛至柔大叫一声,猛然起身,发现自己原来是在做梦。这梦境逼真又吓人,惊得她一背虚汗,手足皆在颤抖。还未喘匀气,她便听窗外传来暮鼓声,抬头一看,天色竟已昏沉,心中大叫不好,赶忙从卧榻上爬了起来。
榻旁放着一餐饭食,还有一张字条,是个名叫静义的师妹所留,说是唤她不起,便给她打了斋饭,还说天师已经回到观里。
薛至柔心道这丹丸果然是不能乱吃的,吃了容易发癔症,她外出打了一盆净水,好好擦了把脸,果然精神了许多,信步朝后院叶法善的袡房走去。
从西侧客堂经过时,薛至柔恰好又碰到那个她问过话的信众,他正准备把支着窗扉的木棍取下,落下锁钥。两人视线相交,薛至柔含笑点头算作招呼,那人亦回以微笑,随即关上窗扉。薛至柔无意间看向东面,发现对面的客堂也正关窗扉,一股巨大的疑惑突然涌上心头。
等等,他们的证词,真的说明叶天师房中只有他一个人吗?他们所提及看到人影的时间便是在此时。修道之人一向节俭,叶法善尤甚,曾立下规定,凌空观自他起房中只能掌一根蜡烛。那么这萤烛之光,要如何将一个人影同时投射到东西两侧的明纸窗上?
证据如此明显,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发觉,真是何其愚蠢。薛至柔看向袡房东侧明纸窗上伏案阅卷的人影,不觉紧张起来,踮脚迅速绕至袡房西侧。
果不出其然,西侧房门上,同样映着一个伏案的人影。
薛至柔险些惊叫出声,她连忙退了几步,隐身回角落中,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何感受,惊诧、茫然,还是不解,几乎要将她的脑子都烧坏了,
她此时该当如何?敲门进屋,问叶法善为何要这样做,还是去报官,称是孙道玄劫持了叶法善,胁迫他窝藏自己?薛至柔只觉脑袋完全不够用了,双腿也像灌了铅,除了傻傻发怔什么也做不了。
忽然间,走廊尽头火光射入,随之而来的是愈发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走水了!快逃呀!”
似乎是被这动静所惊扰,叶法善房间里透出的烛光刹那间熄灭。薛至柔却已顾不得那孙道玄是否藏身于此,飞也似地朝火光处跑去,欲探个究竟。
凌空观已有百余年历史,因设计飘逸奇绝,宛若凌空而得名。而为了达到飘逸若飞的效果,所用的皆是轻质木料,加上多采用回字型、工字型等多镂空的布局,通风十分良好,即便是盛夏,住在其中亦十分舒凉,有冯虚御风之感,但有一利便有一弊,这样的设计一旦遭遇火种入侵,便会助火势蔓延。
故而进入凌空观的人,上至叶法善本人,下至前来修行几日的信众,都不允许带火种。烧火的庖厨亦是只能在规定的时间起灶,待熄火后,每隔半个时辰便有人去查看是否有火星残留。甚至连香客房中的蜡烛都是特定材质,到暮鼓时分有专人负责点燃,微弱的烛火却不足以再引燃其他,已是不能再谨慎,又是如何起火的呢?
薛至柔跑至回廊尽头,还没转过拐角,便觉一阵灼烧热浪扑面而来,她忙以袖掩口,强忍着不适复行两步,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她霎时间目瞪口呆:
日东月西,坎离对称的数合院皆陷入一片火海,塔楼的火势更是有冲天之高,令这本就燥热无比的夏夜更显炙烤难受,热风中夹杂着观中人的呼救与呻 吟,透出一种难掩的凄凉可怖。
越来越多的信众聚集,来此看热闹,眼看这火势已势不可挡,才慌不择路地边喊走水边逃命。
“叶天师!走水了!快逃啊!”薛至柔欲回袡房处去找叶法善,却难以抗拒客堂处汹涌而出的人流,被裹挟得踉踉跄跄,离后院越来越远。她发急欲冲开人群,却被疯狂逃命的人群挤倒,踩踏数脚,仿佛肺胁都要给踩穿了。
即便如此,她依旧挣扎着,颤颤巍巍站起,拖着受伤的腿脚往回跑。自大门口突然冲进来一队赶来救人的武侯,见薛至柔踉踉跄跄,二话不说便将她当做伤员架起,朝山门外跑去。
“放我下来!我要去救叶天师!”薛至柔被两名武侯架着,依然不住地挣扎想挣脱。
武侯瞪眼呵斥道:“你这小娘子不要命了吗?快快随我退出火场,切勿再被火困住了!”
一夜过去,天方擦亮,立行坊门处武侯拉起的人墙外便聚满了人,有的是方从观内逃出来的惊魂未定又无处可去的信众,有的是看到起火的浓烟从周遭坊里跑来看究竟的百姓,还有的则是得了耳报神赶来看亲眷朋友是否平安的家属。
经过武侯一整夜的奋战,大火终于被扑灭,可那美轮美奂的道观已在大火中化为焦炭,除了一尊泥塑的三清祖师像,几乎什么也没剩下。据搜救的武侯说,那三清祖师像被发现时,双目之下竟泪痕潺湲,一如此时此刻颓坐在废墟外的薛至柔。
无数次,她举起自己身边的占风杖,想看看能否重入轮回;抑或闭上双眼再睁开,发觉不过是个午夜梦回的噩梦,可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足下尚温热的焦土气息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凌空观已毁,叶法善亦不知所踪。
究竟是哪一步行差走错,才造成这样无法承受的恶果?薛至柔越是回想,越是恨自己昨日午后为何贪睡。若是老老实实守在叶法善的袡房门口,甚至只消早些起来,兴许就能发现起火的苗头。即便不能,她只要找到叶法善,便可以问清有关孙道玄的来龙去脉,还可以在着火时守在叶法善身边,总好过现下完全不知道他人在何处。
叶法善年事高了,还有腿疾,面对这样的熊熊大火,他究竟要如何脱身?那孙道玄究竟是否藏在叶法善房中,若是良心未泯,能否帮助叶法善逃出火海?
薛至柔正发怔,无意间看到那剑斫峰带着一众法曹风风火火赶来。大理寺的人都出动了,这里必有蹊跷。要么是有证据证明失火并非意外而是人为,要么则恐怕是发现了孙道玄的踪迹。
薛至柔如同抓到了救命的稻草,立刻站起身来,踉踉跄跄钻过人群,沙哑着嗓音喊道:“剑寺正请留步!”
“你?”剑斫峰本态度颇不友善,定睛一看薛至柔与其他逃出生天的信众们一样,身上有被烟灰炙过的痕迹,语气平了几分,又带着几分疑惑审度,“昨夜你也在凌空观?”
“昨夜我宿在自己的女寮,正要去找叶天师,观内突然间就走水了。”
“瑶池奉平日里不是宿在灵龟阁吗?昨日为何想起回凌空观了?”
薛至柔急道:“若是怀疑我,你尽可去调查,但眼下还是救人要紧!这观里的每一栋建筑我都熟悉得很,有几个地方叶天师可能会藏身,我带你们去……”
剑斫峰的神色十分复杂,张口方欲说什么,立行坊的武侯长走上前来:“剑寺正,我等于废墟中发现孙道玄纵火之证据!”
剑斫峰顾不得理会薛至柔,立即道:“快,呈来!”
武侯长递上来一块鹅卵石。
剑斫峰接过,薛至柔忙也凑上前,只见鹅卵石上飘逸地刻着四个字:“画毕其二”,与在神都苑里发现的那张字条笔记肖似。
“《送子天王图》!”旁侧一名大理寺法曹指着鹅卵石,像是突然悟了一般,对剑斫峰道:“禀剑寺正,下官曾看过孙道玄所画的《送子天王图》。其画分三幅,第一幅是天王降瑞兽,第二幅是如来护法坐于烈火中。依下官之见,孙道玄这案子与那《送子天王图》正是一一对应的,临淄王被北冥鱼袭击,对应的是‘天王降瑞兽’,叶天师葬身火海,对应的……”
“等等,叶天师他……”薛至柔闻听此言,整个人一懵,忙出言打断。
剑斫峰看向薛至柔,叹息道:“你果然还不知道。方才武侯来报,废墟之中发现一具烧焦的遗体,从骨骼,牙齿与所佩戴的玉符等物来看,应当就是叶天师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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