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鸟入樊笼
薛至柔既惊又恼,心道这小子走路悄没声,也不知是何时到门口来的,可听到她们的谈话。她猛地拉开门,正对上孙道玄那双冷然双眼。
这厮仿佛有改变时气的能力,明明尚是七月天,他冰冷的眼神却让薛至柔仿若置身飞雪的冬日,漫步飞雪中,亦能看到白墙下几枝红梅盛放,妖异如血,倔强如火,一如他本人。
薛至柔未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情绪,无从推断他究竟有没有听到他们的私房话,不由得心虚了几分,移开双眼,不再与他对视:“何人寻我?”
孙道玄无暇去品薛至柔若有似无的窘迫,语气里带了不常见的急切:“看打扮应是樊夫人军中的,恐怕有要事,你快去看看罢。”
听了这话,薛至柔再无心去管那些有的没的,快步走下楼。果然见一士兵等在灵龟阁里,看到薛至柔,立即上前道:“见过瑶池奉!属下乃陕州甘棠驿信使。三日之前,樊夫人率部护送天竺转世灵童到达陕州,未曾想那灵童竟突然暴毙。樊夫人命属下十万火急地传信前来,请瑶池奉尽速赶往甘棠驿,查查那灵童被害之案!”
说罢,信使将信筒双手递给了薛至柔。薛至柔匆忙拆开,展信一看,果然是母亲亲笔,其上所写与信使所述无甚差别,亦没有更多有用的消息。
薛至柔怔怔的,恍如梦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可谓祸不单行,要知道,这天竺转世灵童入京洛,要在白马寺举行祭祀佛骨舍利的仪式,此乃万国朝会的重要一环,圣人极其看重。如此重要的来宾,居然死在了半路上,还是在大唐境内,负责护送的樊夫人恐怕难辞其咎。
薛至柔是个明白人,怎会看不出,圣人之所以将护送转世灵童之事交与母亲,正是为了让她代父亲将功折罪。如今竟酿成了新的祸端,甚至比父亲的北冥鱼案更加百口莫辩,不单天竺使臣会愤怒讨要说法,朝中有心人亦会趁机拼命打压。
薛至柔愈发确信,这连环案的幕后主使真是想置他们薛家于死地。她尚未言声,跟随着一道下楼的孙道玄便追问那信使道:“敢问转世灵童究竟是怎么死的?是有人袭击还是……”
信使抬头一看问话的孙道玄,看起来似狼似狐,脸上还有那么大一道疤,吓得呆了片刻,才磕巴道:“这这这……属下不过军中一信使,并不知晓内情。对了,樊夫人还将自己的传符放在了双鲤内,瑶池奉可凭此符去军驿换快马,早日赶往陕州。”
薛至柔将手复伸入信筒,取出双鲤封,果然摸出了一个传符。此物乃是门下省统一发放给文官武将的信物,对内可入朝谒见,对外可穷达边陲,沿途驿馆关卡均可合符通过。如此重要的物件都由信使捎来,只为能让自己以最快速度赶往陕州,看来母亲确实十分着急。薛至柔暗暗叹了口气,眉头深锁,将传符贴身收好,而后从匣中拿出三两银钱赏与了信使,嘱咐他在城里找个酒肆好好歇歇脚。
信使推辞称自己还要尽速赶回陕州驿馆复命,便没有收下,转身离开了灵龟阁。
唐之婉忙上前合了大门,回头问薛至柔道:“这可如何是好?你可要马上出发往陕州去?”
薛至柔没有应声,从桃木桌旁的故纸堆里摸出个木牌,只见其上刻着“闭门谢客”四个歪歪斜斜的大字,她揩摸两下,自嘲道:“打从进了今年,这灵龟阁开开关关,得亏这铺子是我买的,否则只怕连租子都要付不起了……”
唐之婉叉腰道:“你啊,还有心思玩笑?你打算何时去陕州?可要我帮你收拾行李?”
公孙雪忙道:“收拾行李这等事,还是婢来罢。”
看到那木板,孙道玄匠心上头,一时将旁事抛诸脑后:“这字写得也太丑了,你且等我片刻,我再刻一个……”
唐之婉连声阻止:“得了吧你,把你的字挂到灵龟阁门上,岂不是在挑衅大理寺?我看你还是把字写丑点才是……”
“那倒当真是难如登天。”孙道玄耸耸肩,一脸的不以为意,“罢了,当我没说罢。话说瑶池奉,此次往陕州,我与你同去可否?”
“有你什么事,你去作甚?”薛至柔还没反应过来,唐之婉便一口回绝。
不知怎的,这唐之婉与孙道玄一见面便会掐起来。孙道玄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冷声道:“第一桩是北冥鱼袭人,第二桩是凌空观起火,如今转世灵童又死,这一系列事情彼此勾连,与我两年前的成名作《送子天王图》全然吻合。凶手在作案现场留下 ‘画毕其一’, ‘画毕其二’,正是想将这一系列的罪行都扣到我头上。很显然,凶手针对的不单是薛家,更是我孙道玄。在如此情境下,你说我去做什么?”
孙道玄所说与薛至柔所想几乎无差,先前随他去看《送子天王图》时,她便设想,或许第三桩案子会与孩童有关,故而推掉了所有家中有小孩之人的邀约,甚至临淄王那里她都不敢去。可先前她一直以为那嫌犯乃是洛阳城中的显贵,作案当仅限于洛阳城里,未料到凶徒竟然还能将黑手伸到几百里外的陕州。
何况母亲去接转世灵童,挑的皆是军中效力多年的忠烈之士,沿途州道府县皆会清道相迎,万分谨慎,凶手又是如何这般手眼通天,在母亲的眼皮子底下将灵童杀害呢?
薛至柔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抬眼望了望孙道玄。确实如他所说,这案子与他休戚相关,两人亦确实有联手查案的默契。
只是……打从参悟了他与公孙雪的关系后,她再也无法如先前那般与他相处。纵使她因家族父母之事心急,能公事公办地与孙道玄出行,公孙雪又会如何想?
薛至柔无声地叹了口气,一直以来,她都直白灿烂地活着,从不主动给人找麻烦,亦不自我消耗,今时今日陷入了这为难之境,说不茫然自然是假的。
薛至柔尚未想清楚,又听唐之婉说道:“就算你有道理,想与瑶池奉同行,那我也要去。我的鼻子灵,若那转世灵童是中毒而死,我可帮忙分辨。”
孙道玄轻笑了一声,言辞里满是戏谑:“唐掌柜倒是惯会半途而废,先前信誓旦旦,要靠鼻子帮那位剑寺正捉拿什么叶兰笔案的凶徒,结果前几日那厮便又出来逞凶,依旧逍遥法外。现如今又要去陕州,你可知多少毒物皆是无色无味,或者贸然闻了,自己也可能会被毒厥过去。且不说帮不帮得上忙,可别捣乱才是。”
“哼,你越是这般说,我便非去不可。”唐之婉也起了倔强,杠头回嘴,“哪怕案子帮不上忙,只要能保护薛至柔也行啊。”
这下轮到公孙雪诧异:“这……恕婢直言,唐掌柜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如何能保护瑶池奉呢?”
唐之婉似是就等着有人发问,急切地抛出了答案:“公孙姐姐有所不知,这保护可不一定要舞枪弄棒,只消防住了某些浪荡子,便也算是大功一件了!”
说罢,唐之婉一脸警惕地盯着孙道玄,随时准备迎击他的恶语。哪知孙道玄倒是未再反驳,脸上甚至飞起了两分可疑的红晕。
公孙雪将孙道玄一闪而过的赧然尽收眼中,苍白的面庞上竟起了两丝浅笑:“唐掌柜惯会说笑……瑶池奉既是奉军令去查案,沿途都要驰驿而行,哪里能带那么多人?再说老尚书方病愈,唐掌柜也不好出远门。何况那叶兰笔案的歹人仍逍遥法外,连剑寺正都要倚仗你的鼻子,你又如何能走的开。婢亦盼着早日将真凶缉拿,好慰我老母在天之灵……”
提到公孙雪的老母,众人皆陷入了沉默,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宽慰两分。她本人倒是豁达,轻笑道:“婢无碍,亦会珍重自身,等着大仇得报。眼下樊夫人之事要紧,瑶池奉若有吩咐,婢自当赴汤蹈火。”
公孙雪为人畅快,薛至柔亦不含糊,浅浅道了谢,又道:“公孙姐姐老母之仇需报,毋庸置疑。如今敌暗我明,我担心若此人还藏着调虎离山之心,贸然离开,恐怕我父亲、叶天师那里会生变故。依我看,此一次我们须得 ‘兵分两路’,除去调查灵童案外,还得有人留在灵龟阁,以应对今后几天洛阳城内可能出现的诸般变化,若探得风吹草动,也可及时传信告知。只不过……”
“婢自当留下,婢本就有几分功夫在身,亦有临淄王和我友人那边的消息来源,监视城中动向再合适不过。”公孙雪说着,转向唐之婉,“加之唐尚书在朝中的威望与人脉,必定无虞,请瑶池奉放心。”
薛至柔知道,这几日公孙雪白天守着灵龟阁和自己,夜里偶时会出门,快速奔行于里坊间,便是想尽一己之力捉拿叶兰笔杀人案的凶手。可薛至柔仍有些迟疑,就算是背负母丧,也不能这般大度到放手让孙道玄与自己同行罢?她困惑的目光在孙道玄与公孙雪间逡巡了一圈,试探问道:“公孙阿姊……我与孙道玄同去,当真无妨吗?”
“自然,”公孙雪答得流畅,“婢这便去为瑶池奉收拾行李。”
说罢,公孙雪便转身去了后院。孙道玄冲薛至柔一颔首,亦上楼收拾去了,似是也毫不介怀。
除了薛至柔,唐之婉亦是惊掉下颌。倘若当真如薛至柔所说,那孙道玄与公孙雪才是一对,她为何要让自己的意中人与薛至柔一起行远道?纵使她当真美艳绝伦,薛至柔也是十足清丽,性情讨喜,难道她一点都不担心孙道玄有二心吗?
唐之婉思来想去,料定薛至柔必然是猜错了,那孙道玄喜欢的人明明是她自己,哪里是什么公孙雪。唐之婉想提点她防着点那登徒子,却见她神色凝重,应当是在为母亲忧心,只得暂时压下不提。
万国朝会将近,官道上车水马龙,不过半个时辰,薛至柔便与孙道玄一道策马出了洛阳城。薛至柔仍穿着她那身标志性的玄色金线鹤样道袍,头戴琉璃莲花冠,背负已修复完好的占风杖。孙道玄则是一袭素色胡服,以白色麻布缠臂绑腿,上身围着薛至柔给他的那条碎边破烂的灰色裘皮,腰间一侧挎着,脸上的红色爪痕与额上的莲纹花钿显得颇为妖异。二人胯下皆是军中快马,比起城中的马匹高大健壮不少,一看便善于驰行驿路。
陕州距洛阳约莫三百里路,途经孟津、新安、渑池、崤函等地。为着一路保持最快的速度,二人每隔几十里,到一处驰驿便出示传符,换上新的军马,好令自己能够一直以最快速度驰行。
薛至柔出身将门,打小又长在军营,骑术精湛,一路驰驿自是不在话下。可孙道玄的骑术甚至还是上一次跟樊夫人学的,能不被颠下马已是万幸,如何能赶上薛至柔的速度。待驰马转过山路口,薛至柔惊奇地发现前后左右空无一人,孙道玄不知掉队到何处去了。
纵然这几日因为他与公孙雪之事,心中有些别扭,好歹也是一道出门的,薛至柔不得不调转马头回去,终于在下坡道旁寻到了兀自喝水的战马和叉腰在旁奈它不得的孙道玄。
此情此景倒当真滑稽,尤其那孙道玄平日里一派毁天灭地,戏游人间的模样,更显得他此时的窘境是如此令人咋舌。
薛至柔忍着笑翻身下马,上前抚了抚孙道玄的马儿的鬃毛,在它耳旁细语几声,那马儿竟奇迹般不再打别,如人一般叹了口气,走到了孙道玄面前。
孙道玄与马四目相对,总觉得它看自己的眼神带着悲悯,有如看傻子。
“你与它,说了什么?”孙道玄不悦道。
“你问它啊,问我作甚?”
孙道玄自然怀疑薛至柔是跟马说了自己坏话,但也没有证据,索性想开,冲马叉手一礼:“有劳仁兄了。”
说罢,他再度翻身上了马,脸上带着难得的正经神色,对薛至柔道:“抱歉,我确实不擅长骑马,这一路恐怕还需要你多多担待,不过……好歹你终于不苦着脸了。”
薛至柔一怔,不自在地紧了紧随身的包袱。这两日她本就莫名低落,因为母亲的遭遇更是雪上加霜,此时被孙道玄点破,她不知为何异常心虚,尴尬笑了两声,辩解道:“我……不是刻意甩脸子,父亲尚在狱中,母亲又遭陷害,我心里难免揪得慌……”
薛至柔如是说着,心里也明白这并非全部原因,心虚地偏过了头去。偏偏在此时,她胯下的马儿嘶鸣了一声,发出了同人一般的葫芦笑声,似是看穿了薛至柔的口是心非。
“你可闭嘴吧。”薛至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轻轻拍了马儿的头顶两下,偏头看看孙道玄,哪知那厮正饶有兴味地望着她,惹得她愈发窘迫,咳了两声,道一句,“天色不早,赶路要紧!”一挥马鞭,马儿便如离弦利箭一般蹿了出去。
夕阳西斜之时,二人终于抵达渑池城内的芳桂宫驿。天黑不宜赶路,薛至柔与孙道玄决计今夜便宿在此处。两人走入驿馆,薛至柔对迎门的驿长亮出传符道:“劳烦来两间上房,外加一桌素菜,不要酒。”说罢,拿出钱袋便要付账。
那驿长见到传符,神情既欢喜又紧张,喜的自然是贵客来访,紧张的则是她所提要求难以满足。驿长搓着粗糙双手,磕磕巴巴道:“回官爷,凭此传符,食宿自当供给,不取分文。只是……呃,实在不好意思,适逢万国朝会临近,往来宾客商旅颇多,只剩一间上房,其他屋舍,便是连牛棚也有人住了。小人见官爷乃是清心修道之人,只怕早已将物我俗物抛之身外,不知可否将就住下,小的便在例餐外再加送两道爽口菜肴如何?”
听到自己竟要与孙道玄住一间房,即便薛至柔自诩自己坦坦荡荡,也不由得有些害臊起来,小脸红了个透。可这一路车马确实比以往多了数倍,应当不是驿长为了多挣银钱而胡诌,薛至柔有些茫然地向外望去,太阳已垂下地平线,不过剩下点点余光,但往来的车旅依旧不停歇,仍有说着不同语言,身着各国服装的胡商官差不断流动。再耽搁下去,只怕这一间房也保不住,薛至柔不愿流落街头,快刀斩断心中杂念,对身侧的孙道玄道:“眼下只有一间房了,不如我们便一道住?”
孙道玄从这驿长说出只剩一间房开始,便心跳加剧,面皮下的一张脸早已红透了,神情却仍在强装淡定,眉头紧锁:“这……恐怕会让令堂不悦吧。”
薛至柔本心静如水,看到孙道玄脸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也不由有些慌乱:“我说你,脑子里可别给我随便编排!同房住,也不过是各自把角,互不干扰。你可别会错了意!”
说罢,薛至柔强作淡定地接过了驿长手中的钥匙,可她并不像孙道玄,有面皮阻挡可以伪装,连耳朵尖都早已红了个透。
两人一道走入上房,其内布局方正,陈设精美,无愧为京畿重地驿馆之最,一面大大的轩窗面东朝渑池湖水,在夕阳下,湖面泛起点点波光,令人见之忘俗。
薛至柔忍不住拊掌道:“嚯!见窗流水,大吉大利啊!”
“神神叨叨。”孙道玄忍笑噎她一句,拉上了木门。
随着“吧嗒”一声轻响,两人的身子皆微微抖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两人这是共处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虽说在灵龟阁时,他们也时常在书房中讨论案子,但正中摆着一口大棺材,怎么也不会给人旖旎之感。而此处……着实是不大一样,两人皆带着诡异的沉默,十分自觉地各自令行李占据房间的一角。
正局促之际,驿长叩了门,孙道玄立即将人延请进门,只见他搬来了另一套被褥,身后还跟着三五个侍从,抬着满满一桌山珍湖味走了进来。
薛至柔颇为惊异:“这例餐怎如此豪华?”
驿长恭谨回道:“二位拿的是军中上阶将领腰牌,例餐自当好些。加之今天是中元,地官清虚大帝赦罪,故而驿馆的菜肴也备得比平时丰盛。请二位慢用。”
看着满桌子山珍野物,孙道玄心道若非方才薛至柔说只要素菜不要酒,只怕会有一桌的鸡鸭鱼肉外加一壶上好的葡萄酒端上来,语气里不觉带了两分讥诮:“原来这传符还有如此特权,难怪听闻朝中有权臣巧托名目,拿着它游山玩水。”
“你这可是人云亦云,跟风舛讹了。只见眼前这些吃食你就义愤填膺,我母亲出征打仗、卧冰饮雪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闲话少叙,你倒是吃也不吃?”
见薛至柔有些不快,孙道玄不再多说什么,坐在桌案对面吃起了饭来。
今夜中元,入夜后,不知何处起了《紫清上圣道曲》,薛至柔忙起身打开窗扉,只见渑池上星星点点,竟是莲花灯。
是啊,纵然舟车劳顿,行路疾疾,又如何能放下对亲人的牵念。孙道玄与薛至柔都没有作声,只是这般静静看着,心下对父母亲人的记挂溢于言表。
不知过了多时,薛至柔只觉起了几分困意,她不敢看身侧的孙道玄,撂下一句“我先睡了”,便自行去房间的另一头铺了被褥,倒头便睡。
孙道玄看着那瘦瘦小小的玄色背影,想起方才临出门前收拾行李之时,公孙雪曾悄悄把自己叫到一边,低声说此行薛至柔母亲有难,让自己把握时机,多关照些,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如今再想起来,竟颇有些心痒,又像是坠了什么沉甸甸之物,说不清道不明。
月余之前,他心中还只有为父母报仇的夙愿,不知是何缘分,还是何人设下的诅咒,薛至柔与自己一道堕入谶梦轮回,需同心协力,方可破除梦魇。
只是他先前并没有细想过,为何偏生是自己,又为何偏生是她?究竟是阴差阳错,还是缘分匪浅?
每每想到此,他都觉得自己站在一面铜镜之前,镜中自己与她执手相望,花月正好,可铜镜之后,则是森森白骨,万劫不复。
孙道玄闭了闭眼,努力将这些念头抛了出去。不错啊,今日乃是中元节,天上虽也是一轮圆月,可与上元的灯市和仲秋的彩云相比,莲花灯的微光显得那样孤冷。他自嘲一笑,半卸了伪装,也和衣睡去了。这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虽相距尺远,可头脚相对,背对侧身而卧,莫名像那黑白纠缠的两仪图。
竹泉滴落打更声,不知过了多久,池上的莲花灯消失无踪,圆月亦被流云遮挡。薛至柔与孙道玄不知被何物唤醒,不约而同地睁开眼,眼前竟是一副奇异景象:偌大个房间竟混沌如鸿蒙,两人所卧之处,竟真的出现一幅两仪图,薛至柔身下为白,孙道玄身下为黑,两人卧在其上,何其渺小,正如浩渺无尽天地巨大八卦上的两个小点,纠葛缠绵,相形相生。
两人方意识到不对劲,挣扎却难以起身,只听四下里再度传来那幽远的声音:
“乾坤反转,冤命五道。解此连环,方得终兆……”
刹那间,身下的坚实地面随着两仪图的碎裂而消失,化作巨大噬啮的黑洞。两人顷刻间失去一切支撑,未来得及发声便落入了无尽深渊。
再度醒来时,薛至柔发觉自己仍躺在昨夜自己打的地铺上,清晨的微光透过面东的轩窗,将整个房间照亮,地面上一切如常,并未出现什么两仪图。
孙道玄闻声亦起了身,抚着脑袋,一副疲沓之相:“抱歉,昨夜太疲惫,竟睡过去了,忘了与你换榻……”
原来昨夜那慑人的处境竟然是梦,纵便只是噩梦,承认自己会梦到孙道玄还是令她尴尬。薛至柔按下不提,眼看天色已到了可以出发的时候,便催促孙道玄早些收拾了下楼用饭。
两人下了楼,方一坐下,身后便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敢问阁下应是瑶池奉罢?”
“不错,你是……”薛至柔回身看去,只见来人看上去亦有些眼熟,却一时三刻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见薛至柔面露疑惑神色,那人立刻自报家门:“属下乃陕州甘棠驿的信使,奉樊夫人之命,去洛阳送信与瑶池奉,未料竟在这里碰见了。这便太好了,属下可以提前回去复命了。”说罢将一信筒奉上。
原来是此前来灵龟阁送信的信使,他不是昨日才到的洛阳,怎的今日又巴巴追到了这里?难道是有所遗漏吗?
薛至柔一头雾水地拆开信筒,只见信中内容与灵龟阁那封完全相同,连笔迹都相同。更离奇的是,信筒的双鲤封内还放着樊夫人的传符,同此前交给自己的那块亦是一模一样。
这传符可是门下省所发,纵便是兵部尚书也只有一款,而且无论私刻传符还是谎报遗失都是死罪。薛至柔困惑之余,不由想起了昨晚的梦境,她抬眼看看孙道玄,神色竟是与自己一样的困顿,心里不由泛起一个念头。
薛至柔定定神,摸出三两赏银,应付走了那名信使后,立刻伸手一摸自己贴身收着的传符,面色瞬间苍白如纸。
孙道玄亦面色铁青,压低嗓音道:“传符不见了?”
薛至柔望了他一眼,没有答话,继续翻着包袱,片刻后,她满脸惶然:“那封信也不见了……”
两人看着桌案上这封不知算失而复得还是得而复失的信笺,神色皆有些奇异。
薛至柔望着孙道玄,终于问出了困扰她的问题:“昨夜……你亦在梦中?”
孙道玄似乎并不意外,微微颔首,语气戏谑又犀利:“不会是,我们又一同陷入轮回了罢?”
薛至柔想起梦魇中那伴随终磬而出现的可怖人声,自北冥鱼案开始,她便时不时地听到这声音,接踵而来的便是诡异大案,她落水而死,抑或孙道玄被刺杀。他们之前依此推断,可能死亡正是触发那轮回的条件。
那么今时今日的轮回又是怎么回事?薛至柔百思不得其解,压低嗓音道:“从这信与那信使的反应看来,他是真的未曾与我们碰过面。渑池位于陕州到京洛路途正中,这一家是沿途最大的军驿,那信使奉我阿娘之命赶路,在这里歇脚乃是情理之中,遇到我便提前将信件给了我,似乎没什么不妥之处……”
“于他没有什么不妥,于我们可是大大不妥。”孙道玄嘴角带着一抹邪笑,修长的手指敲在桌案上,“如今的事可是愈发有意思了。按照此前的经历,他送信抵达这间驿馆,应当是昨日,也就是七月十五的清晨。可如今已经七月十六,我们却在这里又一次碰见了他,难道我们……回溯到了一日之前吗?”
突然间,身后传来那驿长的声音:“两位明公,昨夜休息的如何?饭菜可还顺口吗?”
“啊,不错不错……”薛至柔双眼一亮,不着痕迹地试探道,“就是昨夜中元,湖边祭祀的动静有些嘈杂,睡得不大安生,枉费了你们的上房……”
驿长哈哈大笑道:“瑶池奉可不是开了天眼,提前看到了今夜的事罢?今日才是十五,渑池的中元祭祀今夜才开始。瑶池奉若是听到人声嘈杂,恐怕是这几日停在驿馆的各国商旅酒醉散步,醉汉的吵嚷罢了。”
薛至柔与孙道玄对视一眼,尽是一副了然之态。昨夜他们明明听到有人在湖边演奏贺知章所作的《紫清上圣道曲》,那是道教祭典常用之礼乐,薛至柔是崇玄署的博士,自然不会听错。而孙道玄曾有幸随贺知章学习书法,对此曲亦是万分熟稔,绝不会听错。
薛至柔反应极快,以手扶额道:“大抵是我睡糊涂了,驿长见笑……时辰不早,我二人准备出发了,能否给我拿两块胡饼,我们好路上充饥。”
驿长答允得极其爽快,薛至柔便随他往大堂的柜台走去,趁着他往后厨取胡饼的工夫,她偷偷转到柜台内侧,拿出驿馆的皇历扫了一眼,表情一震。
皇历本不许民间私印,但驿馆是大唐军情文牒转运的中枢,诸事皆需有计划才能安排妥当,故而每个驿馆均会自己私印一张皇历,好在上面记事。这张皇历上,密密麻麻记录了每日信使前来取信的时间,最近的一条记录,正是七月十五的清晨。
得到了确凿的证据,薛至柔立刻将皇历复归原处,走回到柜台外侧,恰巧驿长从后厨走了出来。
薛至柔便道了声谢,接过油纸包好的胡饼,回到了桌案旁。
“如何?”孙道玄知晓薛至柔一向精似鬼,此举必然不是单为要几个胡饼,“今天当真仍是七月十五日?”
“唉,当真是 ‘中元节里夜游’——见鬼了。”薛至柔将胡饼揣入随身包袱里,起身道,“走吧,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也无用,再快马加鞭一整日,争取日落之前抵达陕州。”
孙道玄颔首作应,起身跟了上去。只是他的心里沉甸甸的,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不知太阳落山之前,他们能否如愿赶到陕州,会不会永远陷在中元节这一天里,无法自拔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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