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双乞双逃
第五章 双乞双逃
转眼半年过去了,破庙、桥洞、荒坟茔,宴蛟都是睡过的。活下来的都是狡兔,狡兔必然三窟。但宴蛟比狡兔更加谨慎,他从不在同一地点安睡两夜,自然也不与其他花子合群,如今半个大坤帝国都已踏遍,风声该淡了。
活着有了糙谱,思绪便活跃一些。哥哥的万命丹毫无绩效,麻披和人油迷烟倒是确实好用,
唯今之计只能大力发挥这两样法宝的最大价值。想来想去,必先寻一只老刁水准的灵禽练飞,熟谙此法才能潜回大乾报仇、窃宝、以图大计。至于被妖邪惦记,一介凡夫,只得由命了。
寻来寻去又过三月,因无兽缘不敢招惹野隼,宴蛟盯上的全是显贵达官驯养的宠鸟。一日,他见一乡绅遛驯的斗鸡不错,体大如鹅,凶猛狡诈,料想这畜生许是可造之才。正巧今夜月暗,他趁子时跃入院墙。
此刻偏房亮着灯,宴蛟正准备捅窗纸吹出迷烟,忽听屋内传出弱弱的求饶之声:“两位大哥,任你们打骂一个时辰了,小花子只是饿极、困极睡在墙根,真未偷鸡,万万不要将小花子送官啊!它日小花子若拾得金宝,定尽数孝敬你家老爷,求二位给小花子求求情,万万莫送官,小花子给二位大哥磕头啦!”而后传来砰砰声。
接着传来喝骂:“哼!拾得金宝能给我们老爷?你也配!巧言的花子,快把近几日偷去的鸡交还,否则明日定送官衙,非叫你招出父母名谁、家居何处,罚银来赎!看打!”
“对!打!看他招不招!”第三个声音落下,“啪!啪!哎呦!啊……”踢打哀叫之声响彻屋内。
宴蛟蹑足舔窗,微孔细窥,只见两个龌蹉家丁正在你一拳我一脚地招呼一个瘦弱肮脏的小乞丐。
乞丐破衣烂衫,手脸生皴,一顶混满油尘的破毡帽盖住垢发,脏得作呕。拳脚虽不致命,但也使羸弱瘦小的叫花子难以招架,背捆着双臂向一侧栽倒。但宴蛟看得清楚,纵使双手被缚,小叫花仍刻意将头上毡帽顶向墙角。
为富不仁,又是同类,宴蛟义愤填膺,狠狠吹了几口迷烟。
屋内三人顷刻没了声息,宴蛟也不偷鸡了,进屋翻出家丁身上的碎银,又找到少许吃食,把小叫花松绑,肩上一扛,抖麻披跃出院外。
本身同病相连就催生出一股动力,再加上小叫花体轻且柔,宴蛟费了一些力气,终于把他扛到野坳里的山神庙。只是小叫花太脏了,臭气熏天,叫人实在无法正常呼吸。
稍后,叫花悠悠醒来,惊诧异常地双臂拢胸。
“吃吧!此处安全。”宴蛟把两个白馍和一块杂肉都推到小叫花面前。
饥饿并未完全取代警惕,小叫花左手抓馍右手抓肉,边狂塞边紧盯宴蛟,仿佛对面的叫花是假的,手抓之处白馍立马黑了一半。
“喝口水,莫噎着。”宴蛟眼放柔光,这是他大半年来第一次正式与人交流。
小叫花接过豁陶碗一通猛灌,而后一阵巨咳。
宴蛟伸手去拍,小叫花急躲,手中立马多了一枚尖尖的马钉。
宴蛟见状靠墙一坐,示意小叫花放心吃喝。
虽然二人的脸黑得见光,五官都是模糊的,但眼神传递的信息仍很清晰,一个防范至深,一个并无恶意。
吃喝已毕,小叫花戒心稍减,虽未问及搭救过程,但心知恩人定是有些本事。
“叫甚?”宴蛟率先发问。
“鸡仔。”小叫花的嗓音微哑。
“我叫狗娃,玄武国的。”宴蛟抠抠鼻子打了个喷嚏。
小叫花轻笑一下,牙是白的:“我是朱雀国的。”
“多大?”
“十六。”
“你我同庚。”
做为乞丐,父母双亡、流离失所之类的苦境是不必谈的,两人各倚墙角,蜷缩着拢衣而睡。但让宴蛟奇怪的是,直到天明醒来,鸡仔仍紧握马钉。
之后几日,两人同街乞讨,同分残羹,夜里同找避身之所。患难与共,情谊日深,很投脾气,权当至亲。但二人有四点特别,一是遇水不洗。二是不定居一处。三是不与其他叫花合群。这三点二人似乎心照不宣。第四点是二人从不挨身而眠,刻意流露出拒意的是鸡仔。但有一点愈加明显,那就是宴蛟以狗哥自居,小叫花甘当鸡弟。
眼看又一个暗月之夜到来,宴蛟对鸡仔说“鸡弟,你我有缘,若不嫌弃,拜我为兄,此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鸡仔嗓音一直沙哑,眼神片刻犹疑,随即爽快微笑:“甚好!鸡仔与狗哥八拜为交!苟富贵,不相忘!”
二人插草为香,脏头叩地,各以燃烧草头在腕口烫了一朵别无二样的丑花,结为异姓兄弟。而后,宴蛟拍胸站起,信誓旦旦道:“鸡弟,此生你我就是亲人!我狗娃保证,从此不让你再挨饿受冻。若遇危难,为兄替你挡刃!鸡弟在此稍候,为兄去去便来!”言毕,宴蛟一抿怀襟,转身冲入夜色。
望着宴蛟消失的方向,废祠中的鸡仔目露软光。
一个时辰不到,宴蛟返身而回,手中布袋打开,食盒、酒罐一应俱全。二人欢享玉液佳肴,相视而笑。
从此即便不是暗月之夜,宴蛟一样能带回好吃好喝。因为迷烟随时好用,选些矮墙富户即可。如此可省去二人平日佝偻街头、人骂狗撵之苦,只需勤换驻地,谨防人眼便是安全的。当然,若遇犬咬人欺,宴蛟确实亲哥似的死护鸡仔,以至遍体鳞伤。
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转眼又到暗月之夜。这次宴蛟不但带回美酒佳肴,还有两锭大银和一包锦装、锦靴。他豪迈宣布道:“鸡弟,为兄主意已定,咱俩吃饱喝足到河边洗个夜澡,换上锦衫,从此不再行乞,于这大坤边陲置个宅子,为兄要带你匡复大业!”
哪知未等鸡仔的怔愣在脸上凝固,废弃瓜棚外忽然响起一片肆意怪笑。其中一个粗声说道:“哈哈,兄弟们跟踪多日,言说有两个小乞每日更换息所,夜里便美酒佳肴。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原来是一双江洋大盗!今夜捆拿尔等,送官请赏混个差事,往后兄弟们不讨饭啦!哈哈……速速出来跪降,免得刀棍无眼!”
周边附和:“速速出来跪降,否则打断狗腿!”
宴蛟、鸡仔对望,不言而喻,这是被一帮花子盯上了。宴蛟把鸡仔破袖一拉,一脚踹开瓜棚的半面挡栅冲了出去,打算夺路而逃。但没想到刚跨出棚外肩背就挨了重重一棒。宴蛟一个趔趄险些栽倒,但他仍不忘护住鸡仔,展臂就挡下了砸向鸡仔头部的硬物。但听咔嚓一声,半截柴刀竟生生砍在自己的胳膊上,利刃入骨,剧痛钻心。宴蛟“啊”的一声惨叫,重重摔倒。
当他滚身爬起之时,十几个大小乞丐已经冲将上来并将鸡仔撕拿在地。也不知何处来的浑力,宴蛟一把推开砍自己的壮乞,咯嘣一声拔下深嵌臂骨的柴刀,疯嚎着杀入丐群,狠命劈砍。但是,毕竟先挨了一棒一刀,纵是凶猛也难敌势众,宴蛟虽将鸡仔身上的人群抡散,但也把敌手都吸引到自身上来,板拳、打狗脏棍着实没少挨。正在万急时刻,宴蛟厉声大喊:“鸡弟快逃!休要管我!快逃……”
脱离束缚的鸡仔似乎被刚刚一幕吓傻了,机械地嗯了一声之后才转身狂逃……
可是暗夜无途,鸡仔知道狗哥为了给自己一条生路正在没命拖着丐群,他边逃边眼含热泪扭脸高喊:“狗哥快来!快来!快来……”
只听身后一嗓嘶喝穿透打斗之声:“鸡弟快跑!越远越好!已经有两个坏蛋偷偷追你去啦!快跑!莫要管我!他日给哥收尸……”
喊声到此已被撕打声淹没,鸡仔随即看到两条黑影迅疾向自己包抄而来,他急忙转身狂奔……
哪知,天暗步急,疾跑中的鸡仔忽地脚下一绊,身子一空,直坠而下,仅留崖上一只烂鞋。
许是水面一砸鸡仔才清醒,但第一口水还未呛入肺腑,她却脚下一稳,竟立于一块平整的青石之上。抬头一望,丈许高处竟是一层水屏,几条闲鱼正在游弋。
惊魂未定,一个苍老女声传至耳畔:“丫头,你可到了。”
鸡仔猛回头,但见一白发老妪拄仗站在一间石室门前,满脸埋怨。
鸡仔吓得不轻,急忙掩饰道:“婆婆,我…我是后生。”
“哼!非女身下不来这水屏。老身守此百年,可算来接任的了!给!”
话音一落,鸡仔手中忽然多了一本黄页古籍,面书三个红字:苦女经。
“这…这是…”鸡仔又惊又疑。
老妪嘲讽坏笑道:“呵呵,从此你便是守经人,若潜心钻研,一年便可入门,遂解凡间之愁。涧底果蔬米面取用不尽,你亦可自由出入水屏,只是男身无入。不啰嗦了,急死老身矣!”随着话音消散,白光劲闪,老妪已无踪迹。
转换太急,鸡仔无暇消化。定了定神,眉睫万急是狗哥如何了?她粗略扫了几眼周遭,发现此处空间不大,宽约百丈,长约三里,是一段狭长涧底,再远就望不到了。姑且不管自己见妖还是遇仙,狗哥生死才是眼前大事。但乱步转了两圈,并不知如何能穿出水屏上到崖顶。她急切翻开苦女经,首页第一句经文便是:应诺为苦女,便可升屏登崖,按经习艺一载,可得释解凡愁之功。若习百年,即可脱凡。
读至此处已足够,一年可解凡尘之苦便足矣,何练百年以老妪之身成仙啊?鸡仔仰头大喊:我鸾姬甘做苦女!
喊声一落,崖壁顿现一道斜转石阶。隐姓埋名的鸾美人飞奔而上,冲入水屏,捏鼻继往,三十六级后穿出水面。此时天已微明,石阶折折转转直通崖顶。鸾姬匆忙拾阶而上,待攀上崖岩,忽见不远处一人跪地大哭。此人浑身血污,身旁一鞋一碗,还有一套锦装。
他边以柴刀剜土沙边悲戚叨念:“鸡弟,为兄食言,未能护你周全。今日葬下烂鞋陋碗,若你头七不现身,便是坠渊而死,为兄再来送你。锦装给你留着,宁被他人拾去,为兄亦不愿你衣薄身寒。”
鸾姬未妄动,静静伏在暗处,悄然回首,发下石阶只剩自己脚下一级,别处仍是陡崖绝壁。侧目远望,三十丈外,两名恶乞正捂腿闭眼,细声轻吟。
待狗哥哭罢一瘸一拐蹒跚离去,赤着单足的鸾姬才弓身上前,踩实沙土,在鞋碗冢前用枯枝划下一行沙字:“狗哥务悲,鸡弟被高人救走,一年后在此相会。”
书写完毕,鸾姬怀抱锦衣退回崖边,沿着屡踏屡现的幻象石阶缓缓而下。
七天后,一位脸上浅痕犹在的锦衣青年于崖边伫立,久久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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