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后悔
此时鄞都城外,两匹马甩着蹄子,融在夜色中。江思念等了很久,终于等到车轮压地的声音。
江思谈和刘邺从马车上下来,江思念将手中缰绳和包裹交给江思谈,目光微动:“哥,天高海阔,此次一别,再难相见,保重。”
江思谈拉住她:“念儿,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这里吗,跟我们一起走。”
江思念摇了摇头:“快上马,再晚就走不了了。”
“念儿,若是有一天,你想走了,来找我,在我们约定的地方。”江思谈翻身上马,看着江思念。
江思念点点头,看了一眼刘邺,转身离去。
苏鹤站在城墙上看着跑远的两人,他搭箭拉弓,瞄准了那个瘦弱的背影。
刘邺似乎有所感觉,他突然勒住缰绳,回头看向城墙。他微微蹙眉,就直直看着那白色影子。就这么恨吗?恨得想要他的命?
如果说这接近三十年的人生是一场梦,那么,那个让他望而却步的模糊不清的白色身影便是这场梦中最绚丽的一角。
能以这样的方式见上最后一面,也值了。
苏鹤正要松手,却被人按住。
“公子,放过他们吧,放过他们,我的命给你。”江思念被风吹得眯起眼睛。
苏鹤看了她一眼,再转过头时,江思谈已经与刘邺同骑一匹马。苏鹤皱着眉头,躲开江思念的手,毫不犹豫放了箭。
羽箭破空而行,最后落在了黑暗中。
一切发生得太快,江思念心里一紧,忍不住出手,苏鹤两步退开,盯着江思念。江思念这才反应过来,距离太远了,箭根本射不了那么远。两人对视片刻,江思念松了浑身气息,放下了手。
苏鹤将弓箭扔在地上,道:“你该和他们一起走,我不需要你的命。”
江思念摇摇头:“总会用到的。”她隐忍半晌,握紧双拳,豁出去一般:“更重要的是……”
她多少有些了解眼前这人了,罢了吧,话一出口,便无可挽回。她是一直想走,可她发现,有人走了,她可以再留一些时间。江思念看了看远处,除了远山压抑的暗影,什么都看不见了,她转身独自一人下了城楼。
苏鹤背着手沿着城墙慢慢走着,苏穹提着两壶酒迎面走来。
两人站在城墙上,迎着风眺望远方。巡防的士兵整齐划一地从身后走过,脚步声回荡在四周经久不散。
苏穹道:“他罪不至死,你不必介怀。”
苏鹤眸光闪了闪。
苏穹笑了笑:“若他能放下,便能获得新生。但放下二字,说起轻松,谈何容易。他真能放下,是他的本事。若他放不下,那这些事情足以折磨他一辈子,不得安生,活着将会比死了更痛苦。寒尽,跟着自己的心走,不会有错的。”
“再说,那场火瞒不住元政,元政也不会放过他的。”
“三哥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跟着三哥的心走,才不会错。”苏鹤看向苏穹,他总是能看懂他人心中所想,并且一语中的。
苏穹将酒递给苏鹤,难得谦虚一回:“史上有七窍玲珑心者,唯一人。我可担不起此等赞誉。”
苏鹤接过酒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江南春。”苏穹缓步向前走去,“本来是送人的,没有机会送出去了,我们将它喝了吧。”
两人走下城墙,慢慢走向济蓝河。街巷深深,衬得两人背影寂寥渺小。夏季的济蓝河依旧热闹,两人坐在馄饨铺子里,偶尔还能听到关于刘邺的流言。天一亮,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可是于这些人而言,似乎没那么重要。
苏穹要了两个粗碗,倒了满满当当两碗酒。
苏鹤闻了闻,“桃花酒?”
苏穹点头:“江南最好景,莫过一枝春。尝尝吧。”
苏鹤喝了一口,赞道:“好酒。”
老板将馄饨端上来,热情吼了一句:“馄饨下酒,越吃越有,二位客官请慢用。”
两人笑了笑,干了一杯。
一碗酒下肚,苏穹道:“方才我说错了,跟着自己的心走,不一定是对的,毕竟是人总会有私心,有私心就有偏颇。”
他又倒了一碗酒:“但是,不会后悔。”
苏鹤捡着葱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真的想过杀了他,但是我答应了江思谈,留他一命。”
顿了顿,他又道:“或许没有江思谈,我也会放过他吧。”
苏穹道:“你与归程,看着心狠,实则都是心软之人。”
真正让苏鹤心软的,是那一夜,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强迫苏鹤。
两人就着一碗馄饨,喝了两壶酒,苏鹤敲了敲空酒瓶,问道:“三哥原本是打算将这酒送给谁的?”
苏穹道:“一个陌生人。”
苏鹤半垂着头沉思片刻道:“我好像在哪里喝过这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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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几辆马车从鄞都各个城门飞奔而出,很快就消失在官道。一群黑衣人埋伏在树丛,紧随马蹄声而去,鸟雀闻声而动,朝四周飞散开来。
顾荨织紧紧抱着怀中熟睡的婴孩,一颗心悬在半空,浑身都绷紧了。
突然马儿长鸣一声,车夫拉紧缰绳,马车骤然停下,顾荨织差点被甩出去。
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娘娘,我们被追上了。”
随后传来打斗声,不时有刀剑穿过马车刺进来,顾荨织狠了狠心,将孩子放在摇篮里,拿起一柄长剑打开了马车门。
外面一片漆黑,侍卫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一个黑衣人见她出来,一跃而起,眼看那剑就要刺向顾荨织脖子。突然一支飞箭破空而来,射中了黑衣人肩膀,顾荨织趁机将手中剑刺进黑衣人腹部。黑衣人摔落在地,顾荨织拉起缰绳,拿起鞭子猛地一抽,马车从人群中飞奔出去。
侍卫所剩无几,黑衣人纷纷追向马车。
在暗处的江思谈也跟了上去。
黑衣人策马而行,很快就看到了马车。顾荨织在黑夜中寻找着方向,眼看身后追兵就要追上来,她调转马头,换了方向。
天边泛起鱼肚白,山林愈发宁静。
袁文章坐了一夜,终于等到了消息。
“大人,荨贵人和大皇子掉下山崖,生死不明。”
袁文章蹙眉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属下已经派人去寻了,山崖陡峭,需要些时日。”
袁文章揉了揉眼角:“尽快,元公要进京了。”
“是。”
袁文章看了一眼天色,放下了手中冷茶。
太阳出来之前,风凉雾冷。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进来汇报:“大人,贵妃的马车里坐的是宫女,其余两辆马车是空的。”
袁文章眉心一紧。
“属下得知消息后,立马派人搜查,在城外一处农家里寻到一女子,身上多处烧伤,怀胎六月,身形与贵妃无异。”
袁文章摇摇头:“让平日里为贵妃诊脉保胎的太医去瞧瞧,再将贵妃父母兄姊皆带过去辨认。务必判出真假。”
安排好一切,袁文章仍旧无法松懈。
刘邺被江思谈绑在椅子上,只能透过手掌大的天窗感受时间的变化。他看着几颗星子被阳光驱赶,又看着天光渐渐被暮色浸染。
门终于开了。
血腥味儿扑鼻而来,刘邺呜呜叫了两声,江思谈扯掉他嘴里的布团,有气无力道:“我尽力了。”
刘邺张了张嘴,紧握的拳头松开来,随着脑袋无力地垂下。
良久,刘邺抬起头来看向江思谈,道:“你受伤了?”
“小伤。”江思谈坐在墙根,背靠着墙,面无表情地看着刘邺,“对方人太多,我打不过,顾荨织驾着马车冲下了悬崖。听闻贵妃本已经逃出鄞都,随行宫女见财起意,趁夜抢夺财物,打翻了油灯,贵妃被烧得面目全非,胎儿死在了腹中。”
刘邺眼神空洞地听着他讲着,仿佛所说之事与他无关,待江思谈说完,他怔怔地说:“把我松开。”
过了几日,袁文章亲眼看到了顾荨织和大皇子的尸首以及太医和贵妃家人的亲口认证,他才彻彻底底放心。
三日后,元政护送刘渝进宫,为新皇登基做准备,苏穹苏鹤亲自前往城外迎接。五日后,良辰吉日,刘渝登基成为南齐第十个皇帝,改年号太和,取太平昌和之意。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万民同乐。奇怪的是,新皇只是安顿好了盛元帝的妃嫔,没有立皇后,也没有立储君。建安王世子刘曜只是承袭建安王封号,留守封地建安郡。
一切尘埃落定,历史翻开新的一页。
元政自封平西王,成为南齐第一个异姓王,并正式接任尚书令一职,兼任门下省侍中,成为了南齐真正的宰相。上任后元政排除异己,独揽大权,提兵部尚书袁文章兼任中书侍郎,让宛州牧元项全权接手鹰眼营,让小儿子元锡接手羽林骑,真正扼住了鄞都咽喉。他在鄞都待了两个月,让混乱的一切变得井然有序后,才心满意足回了峳州。鄞都事务交给尚书仆射苏穹和中书监杜邑主理,他则在峳州陵安遥执朝政。
袁文章瞒报军情和廖绽拒不出兵两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元政临走前,约苏鹤苏穹见了一面。酒过三巡,元政终于看向苏鹤,道:“寒尽,本王曾允诺你一州兵权,如今大事已成,说说你心仪的州郡。”
苏鹤直言道:“宛州最好,?章次之。”
一旁的廖绽闻言,吃了个大惊,这胃口着实不小啊。
元政倒也没生气,沉吟片刻后才道:“三州已有刺史,贸然将人换下也不合情理。本来康并二州皆属定北侯管辖,二州乃五州合成,地域辽阔,定北侯身受重伤,不宜劳累。明日本王就让皇上下诏,封你为康州刺史,都督康州军事,替定北侯分担一州事务,好让定北侯安心养伤。”
廖绽知道元政早就觊觎康并二州,一定会趁此机会夺走一州,分掉陆家一半兵权。但是康州刚刚遭受重创,康州军几乎全军覆没,谁都不愿意接手这个烫手山芋。他默默看向苏鹤,苏鹤脸色果然不好看。
苏鹤道:“康州地远,下官怕是鞭长莫及。”
元政呵呵一笑:“寒尽啊,康州乃大齐北境防线,至关重要,换做旁人本王放不下心。本王知道,康州现在一团糟,你就当帮本王一个忙,去康州待两年。御史中丞的位置给你留着,待时机成熟,本王自会将你调回鄞都。”
此话说得客气,廖绽看好戏般眼神在两人间乱瞟,看苏鹤如何回拒。
苏穹只是低头喝茶,并不打算插话。
苏鹤却看向苏穹,勾起嘴角道:“尚书大人怎么看?”
苏穹被贸然点名,茶水来不及咽下,咳了两声道:“王爷说得有道理,一个萝卜一个坑,目前确实没有更好的安排。”
苏鹤叹了口气:“那就听从王爷安排。”
元政又看向苏穹道:“清云,你力保杜涭城和杜思危,你能确保他们两个在掌控之内?”
苏穹道:“新皇登基,朝局动荡,人心不稳。杜尚书和杜统领都是有才能做实事之人,在朝中威望颇高,王爷重用他们,不仅能留下爱才惜才的好名声,还能稳定局势。更何况,相比其他虚与委蛇,左右逢源之人,王爷不觉此二人更可爱吗?”
元政点了点头:“所言有理,清云一向思虑周全,本王将朝中事务交于你,也能安心回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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