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上上辈子的，年少的，窒息的，记忆，就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刻，席卷而来。

  从海市而来。

  都不需要确认五官长相，确认胖瘦喜悲，能带给冷燕秋心脏如此跳动的紧张到无法控制的，只有冷志强。

  他是个幸运儿，降生时自带壶把儿，降生后被爹娘千娇百宠，竭尽所能给他花用不让他干一点活儿。爱念书就念书；爱搞对象就结婚；爱骂媳妇就跟着骂；爱打媳妇就事后劝和；爱离婚就离婚；爱不要孩子就替养着；爱出去闯荡就给凑盘缠。

  总结下来就是：此生，老两口绝对不跟儿子说一个“不”字。

  多么磅礴的爱啊，让作为儿子的女儿都受到惠顾，帮着养活了养大了。

  活的冷燕秋保持那个姿势不变，看起来瑟瑟发抖，其实一直在做着吐息。她不会逃也不能逃，院墙内若有损失都是她的麻烦，冷志强可不会在意半点儿。

  铁锨是新的，铁锨头此刻被蒙上了土尘，但是锋利程度毋庸置疑。

  冷燕秋有了嗜血的冲动，但她能控制。

  近了，更近了。

  冷志强就是在冷燕秋这个年龄段跟丁桂花青春懵懂厮混在一起的，丁桂花怀了身孕，两家大闹了一场，双双辍学归家过日子，丁桂花就包袱款款到冷家住下了，一直到冷燕秋要上小学，黑人黑户不给报名，俩人才被迫补了个结婚证，冷燕秋也有了户口。

  结果，领证当年，丁桂花娘家来了一群人打骂冷志强，砸烂了冷家锅碗瓢盆，又摁着去领了离婚证。丁桂花当初自己两条腿走来的冷家，回去时却是被一辆地排车拉着走的，只落一身伤。

  打小说一不二啥活儿不干的冷志强，过了最初的新鲜劲儿，哪儿可能为了丁桂花和肚子里的孩子辛苦劳作？每花一分钱都得跟婆婆开口，还基本上会得到拒绝的丁桂花自然有抱怨，冷志强脾气上来第一次动手抽巴掌，跟娘家闹翻了的丁桂花选择了忍耐……

  冷燕秋打小的记忆里，对冷志强就只有恐惧，来自心灵深处的恐惧。

  冷志强被丁家人打骂得够狠，以至于决定发愤图强混出个人样儿，跟着邻近村子里做楼房水暖工程的工头奔赴海市，开启新的人生。

  九年里偶尔回来，每一天都是冷燕秋的煎熬。

  今天，不会再煎熬了。

  冷志强如今三十出头，发际线在原地，啤酒肚也没扣上，肤色微黑浓眉大眼鼻梁挺立薄嘴唇，正该是青春与成熟并存的好时候，但此刻的他面目扭曲嘴角抽搐，应该是在咬牙切齿。

  西装革履白衬衫黑皮鞋都禁锢不住他的狂野。

  在距离冷燕秋十米处，冷志强确认了眼神，是他的孽女无疑。

  西装贵重，从前的直接撸袖子换成更温柔的挽袖口的前奏动作，挽了左面挽右面，有点烦，解开白衬衫袖口后又换撸了，露出肌肉硬实的小臂。

  在距离五米处，冷志强站住，右手平伸，食指连勾，声音力求平和：“滚过来！”

  冷志强身后，西邻院门里跑出人影，一个，两个；一家，两家……

  “滚过来！”

  “给老子滚过来！”

  冷燕秋不动，剧烈的心跳不但恢复正常速度，还能感觉到血液流速都缓慢了。

  不怕了。

  被激怒到盛怒的冷志强收回右手，在海市没有一天是能随意发脾气动拳脚的，还是老家好，空气都是自由的。

  脚下加速，抡圆了蒲扇般的大掌，一股豪情从脚底板升起，马上就可以享受到快意。

  “嘭”，代替了预料中的“啪”声。

  刹那光辉掠过眼帘，一把铁锨头背面与蒲扇般的肉掌紧密贴合，又各自迅疾按原轨道撤回。

  阳光耀眼，细瘦的女孩儿拄着铁锨站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除了对面那个高大威猛的男人弯下腰抱着巴掌痛嚎。

  原来，他也不是很高啊！曾经以为可以随手拍死自己小命的那个巴掌，敌不过铁锨头。

  身后吃瓜邻居围上来了。

  “哎呦这不是冷志强吗？混出息了哈瞧这打扮，手怎么啦？”

  “来看闺女的吧？这是父女俩打起来了？刚没看清……”

  “诶诶你别捂着啊！这手是你闺女打得？那可是当闺女的不是了，哪有对亲爹下手的？这闺女不教训不行……”

  冷燕秋保持安静不动，眼神清幽。

  一连串顿脚痛呼声之后，冷志强直起腰来，吃瓜群众看到了已经迅速淤紫起来的巴掌，巴掌真大啊！

  冷志强确实坚强，左手依旧紧紧攥住右手腕，抬眼瞪向冷燕秋。

  他额头上有一层白毛细汗，眼珠子充血，刚才的疼痛不是作假。

  他不说话，就跟从前在家殴打母女两个时也不允许俩人出声一样严格。

  他知道孽女仗着有铁锨才能伤到他，他骤然发力，前冲两步侧身抬脚，狠狠踹向铁锨棍把儿并铁锨后冷燕秋的腰腹。

  连人带锨一起被踹倒之后，就可以连环踹，狠命踹，踹死这个敢昧下他五万块钱的孽女！

  “啊！”吃瓜群众一片惊呼，胆子小的下意识一抖头闭上了眼。

  “啊-——”一道绵长的，极致痛苦的惨叫，伴随着砰然倒地的闷响。

  冷志强先有一侧肩膀撞向墙面，又滚落尘埃，压倒一片刚刚被移栽来的野菊花。

  众人皆惊，不可置信。

  什么时刻冷燕秋身子后退，才能有空间有时间继续抡铁锨迎上那只踹来的脚的？

  无疑，这一锨，比那一锨，威力大。

  因为，冷志强一直在叫，还再没爬起来。

  伤了一条左腿，一只右手，让他完好的右腿和左手不知所措。

  众人后退，良久，两股战战。

  冷志强那叫声，太骇人了！模样也不堪入目，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

  刚刚还站到道德制高点上指责冷燕秋的邻居们，此刻全选择不往东面看。

  教训冷燕秋吗？这闺女敢动家伙什敢下死手，还是别戳老虎屁股了。

  照应一下冷志强吗？好像，也不咋需要吧？大家伙不算熟，冷家单门独户在马刘村没亲戚。

  肯豁出命去护卫儿子的，只有冷家老两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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