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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节


倾斜荒颓的墓碑,小声说,“我想回家。”



白雪岚说,“好,我带你回家。”



宣怀风想了想,把头缓缓摇了摇。



白雪岚温柔地说,“你是想回广东的老家吗?那也行,我明天就买火车票,带你回去,好不好?”



宣怀风脸上似乎显出一丝快乐来,孩子般地点点头,片刻,脸上又黯淡了,说,“不回去了。”



白雪岚问,“为什么?”



宣怀风痴痴看着那土堆。



那土堆里,其实是和他没有一点关系的。



黄土底下埋葬的枯骨,也未曾与他见过一面。



但此刻,他凝视这被世人忘记的孤坟,如他许多珍贵万分的岁月,被一抔黄土深深埋葬。



葬在漆黑的地底下。



从此不见天日。



白雪岚问,“为什么不回去?你不是想你老家吗?”



宣怀风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凄凉的浅笑,低低地说,“我回不去了。”



猛地张开嘴,发出一个垂死野兽般的嘶哑声。



在白雪岚怀里,仿佛要把肝肠全部哭断般,放声痛哭起来。



(全书完)



第二本



第十三章



白雪岚心知此时劝慰是不管用的,又怕烦恼积在心里,发泄不出,反而更要生病,便不说什么,只由着他哭。



宣怀风在他怀里大哭一场,把身子哭得直颤,声音渐渐小下去,隐隐抽噎,过一会,仿佛又积攒出一些力气,又再痛哭出来。



来来回回,经了几遭,才渐渐缓去。



宣怀风不再哭了,身子柔软着伏在白雪岚身上,只是恹恹的。



白雪岚等了半日,问,“回家好不好?”



宣怀风没做声,也没动。



白雪岚便把他抱起来,走出林子。



宋壬在林外已经等得十二分心焦,远远听着林里有哭声,又不敢莽撞进去,正难受得挠心。看见白雪岚出来,赶紧迎过去,还没开口,白雪岚已经向他使了严厉的眼色。



众人见此,都明白宣副官现在是受不得一点惊扰的,都小心地安静起来。白雪岚把宣怀风抱到车上,手在车窗上轻拍一下,司机就把车发动了,一路上不敢开快。



偏生此时是繁忙时候,车开到平安大道,便有些堵了。两边商铺店门大开,街上人来人往,小贩子为着赶生意,挑着扁担在马路上乱穿,别的也被堵住的小汽车不耐烦,把车喇叭按得震天响。



白雪岚听见那样的吵,微微皱眉。



低头去看。



宣怀风歪在后座,半边脸轻轻搭在他大腿上,眼睛闭着,却像是睡着了。



不多时,汽车缓缓驶过人多的街道,过了这一段路,交通又顺畅起来。司机感觉到身后比坟墓还安静的气氛,越发把车开得小心,平平稳稳,没有一点颠簸地开回了白公馆。



宣怀风大概是在林子里一场大哭,把力气都哭穷了,这一夜,倒没有再生出别的事来,睡得安安静静。



反倒是白雪岚,因为心里有一份担心,睡不到几分钟,就要睁一次眼。



一会儿看看宣怀风的脸色,一会儿探探宣怀风的鼻息,一会儿摸摸宣怀风的胸口……



竟是他辗转反侧了。



到得凌晨五六点钟,他又探到被窝里,摸着宣怀风的手腕。



宣怀风眼皮微微耷了耷,发出一点声音,“干什么呢?”



白雪岚问,“把你吵醒了?”



宣怀风眼睛睁开一半,轻轻地说,“一个晚上,你折腾来,折腾去,不用睡觉了?”



白雪岚嘴唇动了动,似乎打算说什么,然而他又放弃了这个打算,瞧着宣怀风,只笑了笑。



宣怀风说,“我明白的,你别担心。”



白雪岚便蓦然动心,把脸伏过来问,“你明白什么?把话说明白了,让我也明白。”



宣怀风说,“我不是轻易改主意的人,你明白这个,也就够了。”



白雪岚说,“是,足够了。”



这句话,仿佛是咀嚼着橄榄而出的,有说不尽的意味。



两人之间,便有一阵无法形容的哀切而勇毅的静默。



宣怀风在床上拿一只手撑着,慢慢坐起来。



白雪岚问,“这就起床了?这钟点不对。”



宣怀风说,“我口渴。”



就要下床去取水。



白雪岚按着他肩膀说,“你别动,我拿来给你。”



不等宣怀风说话,就下了床,顺手把电灯拉亮,在柜子前把暖水壶打开倒了半杯,那玻璃杯装了热水,颇为烫手,白雪岚怕要把宣怀风烫到,琢磨着掺点凉水,转头一看,隔壁放着的玻璃凉水壶却是空的。



宣怀风坐在床上,见他伸手要拉铃,便问,“你叫人做什么?”



白雪岚说,“凉水没有了,只有热的。”



宣怀风说,“这种时候,何苦把别人也折腾起来。我正想喝热的,给我罢。”



白雪岚听他这样说,也不拉铃唤人了,取过一块手绢,把杯子裹着,递到宣怀风手里,叮嘱说,“慢慢喝,别烫到舌头。”



自己仍躺回床上,挨着宣怀风问,“你病还没大好,累不得,就算睡不着,也再躺着歇一歇?”



宣怀风说,“我想坐一坐。你别管我,睡你的罢。”



白雪岚说,“你静静心也是好的。我也不困,反正我总在这陪你。”



屋子便再次静默下来。



宣怀风握着那隔着手绢的杯子,一股钝钝的热沾着掌心。



他带着一点初醒的怔忪,靠在床头坐着,看着那水的蒸汽,从玻璃杯口婀婀娜娜地浮起,开始是生动而鲜明的,可很快就被这世界夺走了热量,继而模糊,继而连痕迹也不见了。



大概天底下的事物,如果太过柔弱了,即使再美好,也会被绞杀得不留痕迹。



忽然,耳边听见轻微的鼾声。



原来白雪岚心焦一夜,等宣怀风醒来说了那句明白话,心里大石头一松,竟是转眼间酣然入梦了。



宣怀风低头看着他,想着他片刻之前,还坚决地说不困,不禁有些好笑。那笑意在唇角浅浅一浮,又化作酸楚的爱怜,仿佛有挡不住的热流,要冲击眼眶。



如此一来,人就从初醒的怔忪之中,走向清醒了。



昨天的记忆也越发清楚了,像在寒冬腊月里光脚踩在雪地里领会那股冰冷般,晶莹剔透而叫人心寒的犀利。



白雪岚在身边说话,宣怀风尚可压抑一二,现在白雪岚一入睡,心事完全涌了上来。



想着姐姐昨日说的那些决裂的话,那根血肉模糊的手指。



一根手指断了,那会有多疼呢?



宣怀风两手颤抖着,几乎握不住剩了两口热水的杯子。



他唯恐水洒在床上,又把白雪岚惊醒了,微颤着,同时也是蹑手蹑脚着的悄悄下床。白雪岚平日睡觉十分惊醒,若是往常,宣怀风这样离开他身边,他早就醒了。今天却一点不曾察觉。



宣怀风看他睡得如此香甜,心里更是刀绞似的痛苦起来。



他把玻璃杯轻轻放在小圆桌上,穿着拖鞋走进浴室,把门锁起来。



白雪岚是爱洗澡的,更酷爱和爱人一起洗澡,这大概是法兰西学来的浪漫。因此浴室装饰得十分豪华,光洁漂亮的外国陶瓷洗手盆,铜制的热水管子,来自法兰西的大鱼缸的边上,鎏着线条精美的金线。



宣怀风在浴室里怔怔站了一会,走到浴缸旁,慢慢躺进去。



浴缸是陶瓷的,没有装热水,面壁上透着一股凉意。宣怀风从被窝里出来的热脊背贴在瓷壁上,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却觉得这冰凉冰凉的,不见得不好,反而有一种犯了罪的人受到了应得的惩罚的释然。



躺在无水而冰冷的浴缸里,把手臂优雅地往浴缸两旁伸展,右手忽然触到什么东西。



宣怀风转头去看,浴缸的右边是一个好看的玻璃架子,专门摆放小东西的,里头放着两条小毛巾,一块用过的外国香皂,还有白雪岚平日用的剃须刀,也搁在玻璃板子上。



那剃须刀也是高级货,把手上有几个似乎是合着手指的微凹的弧形,极易拿稳的样子。



宣怀风被那磨得透出森森寒光的刃口吸引着,不禁取到手上,漫不经心地看着。



人要是断了一根手指,会有多疼呢?



他把刀锋对着左手的小指根,浑浑噩噩地比划。



然而,这样划下去,就能切掉一根指头吗?



手指是有骨头的,要用一把剪刀,剪断一根骨头,要用何等的力气?



姐姐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虚弱女人,如何能有这样的力气?



一个人,要对自己的弟弟失望到何种地步,才能做出这样残害身体的事来?



我从前是有一个疼爱自己的姐姐的,然而,以后呢?



我要是鼓起勇气,再去年家求姐姐的原谅,她会不会又拿出剪刀来,又再剪下一根指头?



我在母亲的照片前,说了那些话,母亲在天上,也会哭吗?



这些问题,宣怀风一个个地思索。



他昨日在树林里哭得伤心,止也止不住,此刻,眼眶虽是热的,却一滴泪也流不出。



一腔愧疚悲伤,经过长长一夜,从能把皮肤烫穿的承受不住的沸腾,转为了没有温度的岩层,仿佛火山爆发后,熔岩留下的难以撼动的凝固。



这些凝固的悲痛,大概是,今生也无法消解的。



为了我的任性,从此我所有的亲人,对我的爱都随风化了,只剩下失望和恨。



宣怀风想着这些剐心的话,忽然浑身难受得呼吸不过来,他想抚一抚发痛的胸膛,然而手上却拿着那寒光慑人的剃须刀。



猛然之间,一个念头在脑子里迸射出来,像一个美妙的可以摆脱这些注定终身追随的痛苦的良方。



宣怀风似乎也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但很快,乌黑的眼睛深处,渐渐氤氲上一种激烈而疯狂的色彩。



一想到以后再也不用烦恼,不用痛苦,不用内疚,就越觉得这样做,未尝不可。



他把剃须刀在手里握得更加紧了,在手上不安地比划着,片刻后,他才领悟过来,锋刃不该对着小指。



他挪了挪,把刀口对准左手的手腕。



浴室里开着灯,手腕的皮肤在森冷的刀锋下,格外苍白,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暗青色的血管。



这样一刀下去,只要一些时间,烦恼就会随着血通通流走了。



宣怀风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有一种终于找到方法的惬意,他把刀口贴在手腕上,感觉着这可以释放他所有痛苦的诱人的冰冷。



只要一刀。



他在心底,静静重复着这句话。



这是极简单的事,他也并不怕这短暂的肉体上的疼。



然而,他用刀抵着手腕上的血管,久久沉默着,如同一尊困在世界尽头的独孤雕塑。



贴着皮肤的冰冷刀锋,被传递来的体温渐渐释去了冰冷,而变得温热。



这温热,让他想起此刻躺在床上,睡得香香甜甜的白雪岚。



那霸道强悍,不可一世的山东男儿。



“你可不要让我这些心事,到头来,全化了一阵风,只剩下一个怀字?”



“我宣怀风,跟你白雪岚一辈子。”



“你这不是开玩笑,你别哄着我玩。”



许多话,莫名地在耳边响起,想起白雪岚沧桑低沉的《西施》,“只觉得……光阴似箭,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想起他拍桌和音,唱“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宣怀风身体渐渐颤抖起来,刚才即将远离一切人世间烦恼的轻松,忽然消失不见了。



他震惊而恐惧。



震惊他在刚才那一刻,怎么就忘记了天底下最爱自己的那个男人?



恐惧他有那么一瞬间,就真地要撇下白雪岚了。



怎么能那么傻?



那么不负责任?



把所有对白雪岚的承诺抛之脑后?



他怎么能用白雪岚的剃须刀来放弃自己的生命,怎能丧心病狂至此?



宣怀风盯着那把剃须刀,猛地把它丢开,仿佛它是一条噬人的毒蛇。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竭力要冷静下来,却无法冷静,一种骤然发现自己站在悬崖边,急需最信任的人加以安慰的冲动控制了他。



他从浴缸里用尽了全身的力量起来,打开浴室的门,跌跌撞撞地跑到床边,一把抱住睡在床上的人,大叫一声,“白雪岚!”



正做着美梦的白雪岚身体猛地一震,几乎从床上直直蹦起,哑着声问,“怀风!怎么了?”



一手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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