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 70 章
月色朦胧晦涩, 夏风凉凉的吹来,带着呜呜咽咽的幽鸣声。
安山道长觉得有些冷,他看了一眼赤身的孟风眠, 又看了一眼师兄韩道人, 心里有些忐忑。
“师兄”
“噤言!”韩道人头也不抬。
他一手端着青瓷碗,里头装了他秘制的朱砂, 另一只手持着一把细管的狼毫。
狼毫沾染朱砂,如笔走龙蛇般的在孟风眠皮肉上落下复杂的符文。
月色朦胧, 饶是周围有数盏燃烧的火盆,这里也显得鬼炁森森的。
火光时不时的跳跃,在孟风眠低垂的面色上,投下一片阴影, 瞧不清神色。
他的身子瞧过去瘦削, 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因为常年习武, 衣裳下的肌理紧实, 无一不透着力道之美。
此时, 皮肉上绘了鲜红的朱砂,有种诡谲的艳丽。
孟风眠如冠玉的脸上沉静如水, 并不见紧张。
反倒是一旁看的安山道长坐立难安。
他忍不住又拿起腰间门的酒葫芦喝下一口水酒。
顿时,空气里除了火盆燃烧的烟气,又多了一道酒香。
韩道人瞥了他一眼,眼底有淡淡的嘲弄。
安山道长忍不住继续道, “师兄, 不若咱们再想想其他办法吧,怎么就要风眠小友冒如此大的危险了?”
韩道人充耳不闻。
孟风眠:“道长好意,风眠心领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道长安心等着便是。”
片刻后。
孟风眠收回目光,对提笔等待的韩道人微微颔首,言简意赅道。
“韩道长,您继续。”
……
时间门一点点过去,孟风眠身上的符箓也愈发的复杂,尤其是在心口处,细密的朱砂就像是一张八卦大网,果真如韩道人说的那样,以孟风眠的身体为符纸,布下天罗地网。
……
曲烟是王府的小厮,原先是在王妃的庭丰小院里扫院子的。
自从上次多嘴,向孟风眠说了王爷带了楚阁里的小倌回来,王妃王爷闹别扭后,他就被打了几板子,发配到冷院里做事。
后来,他被孟风眠要到了院子里做事。
这段时日,他一直跟着孟风眠。
城里被种菌的人多了,孟风眠雷霆手段,那些被种菌的不论是富贵还是王权人家,都被他带着人羁押看守了,毫不讲究情面。
曲烟跟着孟风眠做事,整个人从骨子里蜕变了。
不再是当初那畏缩胆小的扫地小厮。
此时,他抱着刀守在旁边,看了一眼安山道长,面上无甚表情,只是压低了声音。
“安山道长,韩道长是您带来的,您喊他一声师兄,我们公子信您,自然也信您的师兄,道长且安心等待吧。”
“别扰了韩道长画符,这事不容马虎,错了一笔可不得了!”
安山道长拧着眉,郁郁道。
“我知道,只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妥,周围凉凉的。”
他抬起自己的手,薅了上面的道袍,露出白花花又瘦伶伶的手腕给曲烟看。
“喏,你看!”
曲烟眨眼,“啊,是挺白的。”
安山道长气急,“谁和你说这个了,汗毛,我是让你看上头的汗毛,你瞧见没,这大夏天的,我这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大片,说不得就是哪里有不妥!”
曲烟慢吞吞:“……哦。”
他有些憨的挠了挠头,刚刚塑造的可靠形象一下就坍塌了。
“可是,冷不是正常的吗?”
曲烟指着下头被冰冻成一大坨冰块的王爷和王妃,开口道。
“毕竟这儿这么大的一块冰呢!”
曲烟说完,有些羡慕的瞧了一眼韩道人。
这老道的手段好啊,夏日的冰盆子都不需要花银子买了。
安山道长:
“嗐,和你说不明白。”
不过,风打王爷王妃那边吹来,确实是带着冰块的凉意,安山道长看了一眼神情认真的师兄,按捺住心里的不安。
是啊,这是自己最敬爱的师兄呢。
别的不说,他一定也是希望风眠小友好好的。
……
约莫一炷香后。
“好了。”韩道人收笔。
孟风眠低头看了一眼身上,随着韩道人的狼毫在心口处的最后一笔点睛勾勒,那朱砂漾起一层红光,一点点的渗到皮肉里,直至不见。
孟风眠多看了两眼,他能感觉到,那朱砂不是不见了,而是隐匿在他的皮肉之下,它们似丝线一般在他的骨肉里游弋而过。
他有些不适的动了动,随即将衣物穿好。
“道长,开始吧。”
韩道人没有应声。
他将手中的碗碟和狼毫笔搁下,抬眸看孟风眠。
此时事已定,数百年的筹谋即将到手,他这才有心思认真的打量孟风眠。
这是王府的天潢贵胄,小郡王孟风眠,更是千年前兵解的玉溪真人。
曾经移山倒海的存在。
孟风眠长身而立。
韩道人心叹,不愧是玉溪真人,便是兵解,不再修行,仍然是这般有气度,更甚至因为这一世生在了王权富贵人家,他的言谈举止多了几分贵气。
乌发白玉冠,剑眉入鬓,眼若灿星,瞧过来时眼神极清极亮。
他手中的那把黑背弯刀,何时都挺直的脊背,以及这段时日的境遇,更为他添了一份坚毅。
端的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韩道人眼里闪过一道怨一道恨。
像这种得天独厚,钟灵毓秀之人,又怎知他这种资质平庸的人的筹谋,那是步步算计,汲汲营营,慧心巧思,才能走到今日的这一步。
孟风眠握着刀的手紧了紧,瞧着韩道人的眼沉了沉。
“道长?”
韩道人喟叹,瞧,便是这般境遇了,六感还是这般灵敏,他才放出这么一丝丝的嫉妒,这孟三公子便察觉了。
韩道人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安山道长,轻声笑了下。
多亏了他的这个酒囊饭袋一般的师弟,倘若不是他,自己又如何能取得这孟三公子的信任?
与其说孟风眠信的是韩子清,不如说,他信的是安山道长的师兄韩道人。
孟风眠的眼神一下便锐利了起来。
韩道人喟叹,“晚了。”
只见他的宽袍一扬,猎猎飘动,似有风气股荡,原先冻做冰人的王爷王妃身上的冰晶急速的绽开,孟堂春和柳菲卿跌坐在地上,滚成一团。
孟堂春搀扶住柳菲卿,“爱妃,没事吧。”
柳菲卿急急的去摸自己的脸,待摸到正常的脸,这才有些放下心来。
孟堂春圆目怒瞪,他看向韩道人的目光有些畏惧,却也怨毒。
片刻后,他的神情怔楞了下,眼里有着明显的困惑,苦苦的冥思。
这道人怎么好似有些面熟。
在哪里见过呢?
……
那厢,孟风眠手中的弯刀出鞘,只听“铮”的一声,他脚下一动,欺身朝韩道人的脖颈处劈去。
“嗡!”
刀芒晃眼,这一瞬间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发生,安山道长手中的葫芦都丢了,神情迷茫。
“怎,怎地了?”
风眠小友和师兄,怎地打起来了?
安山道长急急的去探看地上的王妃和王爷,眼里有些慌。
难道,这欲壑这么快便控制住了风眠小友?
这么一交手,孟风眠便知道自己败了。
他的眸色暗了暗,手中的弯刀也急急的收力,虽然面前还有韩道人的影子,但他知道这不过是韩道人的虚影。
孟风眠回身。
韩道人爱惜的抓了抓少了一截的长眉,目光看着刀锋处落下的白色羽丝,喟叹了一声。
“我到底,还是小瞧你了。”
孟风眠没有废话,他脚下一动,正待再次欺身而上。
倏忽的,他的心口剧烈的一痛,面色顿时惨白,一下便有豆大的汗珠滴下。
“铮!”
黑背的弯刀直直的插入土里,孟风眠半跪在地,手撑着弯刀,白皙如玉的手上青筋暴起。
韩道人收了手诀,居高临下。
“不愧是玉溪真人的转世,这一世便是凡人了,这实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道长,这是何意。”
孟风眠撑着刀,一步步的抬眸而起,艰难的挤出话语。
他的眼眸里似有星火,熊熊燃烧,沾染可焚尽世间门万物,韩道人心悸了一下,待感知到画在孟风眠身上的符箓完好无损,这才稍微松了松戒备。
韩道人打算速战速决,未眠夜长梦多。
不想,他口中玉溪真人一词,一下便唤起了祈北郡王爷孟堂春那尘封的记忆。
“我记起来了!”孟堂春惊呼,“你是那守墓人!”
孟风眠看了过去。
柳菲卿美眸微微漾了漾,顺着孟堂春的视线,也朝韩道人看去。
韩道人抚了抚白胡,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孟堂春:“菲卿,就是他,是他给了我们那圆陀陀的种子,说是仙人种子,吃了便能诞下仙人,咱们吃了它,你十个月后就有了风眠。”
柳菲卿:“骗子!”
韩道人的手顿了顿,转而看向柳菲卿。
柳菲卿瞪了回去,“大胆!”
一介老道,敢这般瞧王妃!
韩道人不以为意,他认真的辩解。
“老道没有骗人,你生下的孟风眠,他就是玉溪真人的转世,千年前,那就是仙人般的存在。”
他一边说,一边手中的手诀不断。
随着他手诀的翻飞,这一片空地突的起了一片的飓风,黑云急骤的涌来,树叶沙沙作响,飞砂走砾。
曲烟一把护在孟风眠的身前。
“三公子不怕,我来护你!”
孟风眠咬牙,“让开!”
曲烟受伤,委屈不已。
“三公子。”
孟风眠艰难的将曲烟推开,目光直直的看着前头的孟棠春和柳菲卿。
他能感觉到,随着这老道的手诀,他们身上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它正一下一下的涌动,想要挣破那皮囊。
果然,柳菲卿和孟堂春抱着肚子呼痛,片刻后又挠着身上的皮肉,直把那皮肉挠破了出血了,这才有些畅快的舒了口气。
他们身上挂了血痕,指间门有自己的皮肉,偏偏脸上挂着痛快的笑。
这一情况诡谲,侍卫握着刀,神情忌惮又畏惧的往后退了一步。
接着,一摊白腻似肉又似水的东西从孟堂春和柳菲卿破损的皮肉中一点点的渗出。
“不!”
孟棠春和柳菲卿同时惊呼。
他们去捂那伤口,以期能够留住这白腻如肉的欲壑。
孟堂春怒吼,“我是王爷,天底下的亲王贵胄,别走,我给你种更多的菌种,别走!”
然而,有了更好选择的欲壑又怎么会被孟堂春挽留,它化作一摊松软如水的东西,一点点的朝孟风眠的方向去了。
它的目的是孟风眠的心口处。
欲壑发出一声似喟叹的声响,真好,这才是它想要的,最完美的皮囊。
孟风眠艰难的动了动手指。
安山道人瞧见情况不对,连忙起了个手诀,不想,往日体内流畅的灵炁此时晦涩堵塞,他不死心,又重新起了个手诀,憋得脸都通红了。
韩道人喟叹,“师弟,别做无用之功了,徒惹旁人笑话。”
安山道长这下再傻也看出来了。
有问题的不是风眠小友,而是他的师兄,他最最敬重的师兄,韩子清韩道人。
安山道长迷茫,“师兄?”
“你是我师兄吗?”
韩道人瞥了他一眼,“说什么胡话,我神魂有没有被侵占,你还瞧不出来吗?”
安山道长没有说话。
是的,他的技艺虽然不如师兄精湛,但总不至于一个人有没有被恶鬼附身还看不出来。
那么,既然这真的是自己的师兄,为什么又这般陌生?
安山道长:“师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要对风眠小友做什么?”
那厢,地上那欲壑已经一点点的没入孟风眠的心口处,孟风眠脸白得像死人,豆大的汗珠打湿了额畔的碎发,向来冷漠的脸无端的多了几分艳丽和诡谲。
与此同时,他眼眸的眸色也在邪恶的白和正常的黑中来回变幻。
那是孟风眠的神魂和欲壑在做抗争。
韩道人没有说话,只紧紧的盯着半跪在地的孟风眠。
……
曲烟已经被吓住了,侍卫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他们本欲上前,待看到不远处一下子成老妪老头模样的王爷王妃,脚下的步子是怎么也迈不动了。
和人对打,死也死得清楚。
如此渗人的场景,不该是他们这般凡俗武夫能对抗的,每个人脸上都有着畏惧。
……
凝气不成,安山道长如何不知,定然是师兄趁自己不备,对自己做了手脚。
他一把抓起曲烟腰间门的刀,奋力的朝韩道人劈去。
韩道人宽袖一拂,一道风气骤起,直接将安山道长摔出了一丈远。
安山道长扑在地上,狼狈的吐了一口血水。
韩道人分神,居高临下。
“师弟,师兄太失望了,咱们师兄弟几十年的兄弟情谊,居然不及你和风眠小友短短一年的情谊。”
“果然,你也是贪慕玉溪真人的名头,想着趁他微末之时,行巴结之意。”
“放你娘的狗屁!”安山道长唾了一口飞唾过去。
他本就不是多正经的道人,喝大酒抽大烟说大话,除了逛窑子,他安山道长五毒俱全。
听到这话,自然没什么好性子。
韩道人抬袖,宽大的袖袍将那飞沫挡了挡。
他也沉了脸,“聒噪!”
一道风气甩过去,安山道长脸颊上的皮肉一下就肿得老高。
安山道长不服气,吐了口中的血水和一粒牙,囫囵道。
“你这宵小小人,只会暗地里下手,待老子修为恢复,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我就不叫安山!”
韩道人不和他磨嘴皮子,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地上半跪的孟风眠。
突然,孟风眠抬起来了头,声音瓮瓮,似从腹腔处出来。
“多谢老道成全。”
韩道人瞧着孟风眠眼睛处的白翳,倏忽的仰天畅笑,“哈哈哈,不错不错,恭喜华老爷子了,这身皮囊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
瓮瓮的声音里也有畅快。
“我还道这玉溪真人难以对付,不想,却也不过尔尔。”
孟风眠心口处,欲壑瓮瓮的声音里有着轻视。
韩道人默了默,叹息道。
“轮回一事,让人心生畏惧,前世纵然是移山倒海的大能,死了便就是死了,再来一世,有可能是山涧间门的一棵松,也可能是水中一蜉蝣,泯然于芸芸众生之中,于红尘苦海中浮沉挣扎。”
“这,倒也怪不得风眠小友。”
韩道人说了一句公道话,“作为不能修炼的凡人俗子,他倒也不错。”
韩道人说到这,捻起自己剩下半截的眉毛,轻声笑了下。
孟风眠体内的欲壑没有再说话。
安山道长难以置信。
“师兄,这……你怎么和这东西相识?难道,这一切都是你筹谋的?”
安山道长脸上太过震惊了,事已成定局,韩道人也颇为志得意满。
他捻了捻白胡子,脸上带着慈悲之意,一举一动,还是那般的老神仙风范。
“不错。”
事已大成,埋在心底不说,犹如那锦衣夜行,如何让人畅快。
韩道人畅快的笑了一声,指着白翳的孟风眠,对安山道长道。
“和你介绍一下,这是玉溪镇的华老爷子,华元初,呵呵,我给王爷的神仙种,便是他那处寻来的。”
白翳对上安山道长,微微颔首。
明明是孟风眠那风华正茂的面皮,却一下有了老者的感觉。
天空灰蒙,韩道人瞧了一眼,心道。
不容易啊,几百年的筹谋,就在今日了。
韩子清也不记得自己换过多少个名字了,数百年前的张道人,李道人,小道童,为了逃避六道轮回,他每次在寿数将亡之时,筹谋一个颇为有天资的童子,将其收为徒弟,再以秘法转移二人的命胎。
就这样,他以金蝉脱壳的方法,活了百年又百年,他做过皇宫里的国师,后宫的妃子也曾是他的红粉知己。
他也曾如毛头小子一般,为着心爱女子的容颜长存,炸了几十个丹炉,就为了炼制那鸩鸟占巢的秘药。
韩子清喟叹,“这样回回寻觅童子,我也累了。”
最关键的是,两百年前一次祈雨,他被一条大白蛇咬了,那蛇毒蔓延得很快,那一次,他差点等不到命胎的更换。
他倦了,也怕了。
那一次,他急急的逃匿在带在身边的小童命魂之中,这小童并不是他瞧中的有天资之人。
从那以后,他便每况愈下,饶他手段通天,寻的小童也不如他意。
眼瞅着长生大道是离他越来越远了。
命数都是偷来的,他活得像是沟渠里的臭鼠。
韩子清目光炯炯,“师弟,果真是天不亡有心人,你知道我寻到了什么吗?”
韩子清的声音不轻不重,不见癫狂,却早已经癫狂。
“我寻到了玉溪镇,玉溪真人兵解在此处,都说兵解尸骨神魂无存,但那玉溪真人又岂非常人,他,还留着一道残魂附着在金丹残片上。”
而那东西,便是在华元初,华老爷子手中。
韩子清欢喜:“我和华老爷子相遇之时,与他做了交易。”
“他将那金丹残片予我,我为他华家布下掠运纳财的风水阵,呵呵,华老爷子本也是风烛残年,我为他堪舆,再以石棺密葬,他刚得了泼天的机缘,那风水阵还未享受便命数不足,自然是心有不甘,万般愤恨。”
如此,两人做下约定,石棺伴生欲壑,只等百多年时机,破土而出。
韩子清捻了捻胡子,为自己的百多年的筹谋而感到惊叹。
“十八年前,我算了算时辰,这欲壑差不多时候也该养成了,我寻了这孟堂春,以神仙种,金銮椅相诱,王爷果真心动。”
孟堂春和柳菲卿命数尊贵,这才承载起玉溪真人这一道残魂。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玉溪真人本该就有这一份再世为人的机缘,不是此时,也是以后,他不过是推波助澜了一把。
安山道长目光里都是震撼,手抖了抖,喃喃道。
“你这是夺舍啊,你,你是师父?”
命胎,秘法……难怪他瞧不出端倪。
韩子清哈哈笑了一声,“不错不错,乖徒儿,难为你这脑瓜子转得这般快了。”
安山道长刚入门时,他便已经夺舍了韩子清,师父早亡,两人名为师兄,实为师徒。
韩子清瞧了一眼白翳的孟风眠,道,“你该庆幸今日事成,不然为兄下一个皮囊,便是要寻你了。”
他有些嫌弃安山道长五毒俱全,六根不净,又吃酒又抽烟,曾经,他在玉溪镇瞧过一个姓曲的小儿,那身天资,他实在心动。
奈何那小子只肯跟着做神婆的阿娘学扎纸。
他也忌惮他那天资,那等钟灵毓秀的人要是修行起来,那是一日千里,常人嫉妒不来的。
到时,他夺舍不成反被诛杀,那便不妥了。
临行前,他在他体内留下病瘟,过不过得去,得看那孩子的命了。
韩子清看向孟风眠,叹道。
“不愧是玉溪真人兵解之地,此地端的是人杰地灵,尽出有大造化之人,唉,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他说着,自己的眼里有水光掠过。
“天道不公,万物不平,我便为自己造一个根骨。”
“如今,我真的做成了,哈哈哈!”
……
安山道长的目光同样落在孟风眠身上,心下有了预感,却还是开口问道。
“你待如何?”
韩道人不再理会。
他面对孟风眠,沉声道。
“华老爷子,我已经完成了承诺,为你寻了这副好皮囊,祈北郡城的小郡王,哦不,是祈北郡城的郡王爷。”
他瞥了一眼老态龙钟,瘦削得只剩下皮囊的祈北郡王孟堂春和柳菲卿,那两人颤抖着手摸着自己的手脸,嘴里喃喃的说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呓语。
韩道人眼中,这两人活着,那已经和死了没差了。
韩道人沉声:“这场富贵,华老爷子可满意?”
嗡嗡的声音传来,“呵呵,满意满意,不枉我百年来在石棺中受到过的煎熬。”
韩道人伸出手,“如此,便将这玉溪真人的道心剖出来吧。”
他顿了顿,眉目低垂。
“这一世,他沾染了世间门人情,品过人间门百味,王权富贵窝中走一遭,这道心,该是圆满了。”
安山道长震撼。
“道心,是道心啊”
原来,他筹谋的就是这道心啊。
韩道人:“不错,有了它,我何须再躲躲藏藏,何须再数十年便换一次命胎,我,韩子清,从来不差别人!”
“玉溪真人有那般根骨,他差点能成大道,如今有我助他体味人间门百味,这道心定能圆满,我就不信了,有了这道心,我还修不成这人间门大道了?”
“给我!”韩道人喝了一声。
孟风眠低垂着眼,里头的欲壑没有应声。
韩道人手中陡然出现一个巴掌大的小石棺,他以为华元初想要反悔,拂尘就似活了过来一样,瞬间门将这小石棺缠绕了起来。
只等他手中一个发力,拂尘便能将这石棺碎成糜粉。
韩道人沉脸:“华老爷子,你以为我没有留着后手吗?”
“你瞧瞧这是什么?”
“这是你尸骨化欲壑时的石棺,欲壑乃是石棺的伴生,石棺毁去,你以为你还能讨到什么好处?”
安山道长扑过来要抢这石棺,韩道人宽袍一拂,他又摔在了地上。
安山道长胸口一痛,又涌出一口鲜血。
他恨恨的捶了捶地。
怎地这般没用!恨煞自己也!
……
那厢,孟风眠体内的欲壑也在叫苦。
非它不愿,而是它不能啊。
它鼓足了劲朝那心口处涌去,然而那处有莹光闪烁,更要命的是,隐隐还有神魂烈焰。
孟风眠的眼睛再一次在黑白之间门替换。
“原来,这一切都是算计……就为了这一颗心吗?”沙哑的声音从孟风眠口中挤出。
“呵呵,呵呵呵。”
一阵低笑声传来,嘲讽中带着一分悲凉。
他缓缓的抬眸,眼中白和黑不断的变化,最后成了有些透明的灰。
韩道人肃容,往后退了一步。
孟风眠抬起手,目光落在黑背的弯刀上,视线又扫过瘫在地上的孟棠春和柳菲卿。
“原来,我的出生,不过是算计一场罢了。”
“仙人种子,长生大道这些东西,真这般迷人吗?”
往日里王妃和王爷的疏离,他也终于知道了原因。
韩道人眼里浮现忌惮,试探的喊了一声,“华老爷子?不……风眠!”
他手诀一翻,一股冰凌凌之气如细密的箭矢急急的朝孟风眠的面门处袭去。
“铮!”
冰凌凌的冰箭在孟风眠三步远的地方齐齐掉落,韩道人和安山道长身上覆着灵,两人自然瞧得清楚,刚刚挡下韩道人冰晶之力的,分明是欲壑那密布的触须。
韩道人惊骇。
这孟风眠分明没有修行,如何能控制这欲壑。
他不知道的是,在孟风眠体内,那神魂似火般燃烧,这才将那欲壑的神志困住。
孟风眠的嘴角沁出血,他继续往前走了一步,与此同时,欲壑密布的触须猛地朝韩道人袭来。
韩道人手诀翻飞。
突然,他动作一僵,低头看没入自己心口的尖刀。
韩道人迷茫:“不,不会的。”
原来,刚刚这漫天的触须不过是虚招,真正的那一招,却是孟风眠借着触须的遮掩,错步到韩道人背后,从后背处捅来,没入心口的尖刀。
韩道人难以置信的瞪眼,继而倒地。
孟风眠将那尖刀拔出。
他透明的灰眼看了一眼地上的韩道人,里头无情无波,人情淡漠。
漫天的管丝将韩道人包裹,数道暗红的血液通过管丝,从韩道人身上输到孟风眠的体内。
他身上的炁息陡然暗了暗。
安山道长震惊的看着成了干瘪薄皮的师兄。
孟风眠抬脚走了过去,弯腰将那小石棺拿在了手中。
石棺小巧,随着韩道人皮囊的干瘪,石棺从孟风眠手中跌落,上头的变形符失去了韩道人的符力,瞬间门变成了一口大棺。
石棺青白,上头凿刻着符箓的纹路,不知是以什么描绘,猩红中带着一股腥气。
“风眠小友?”
安山道长迟疑了下,还是唤了一声孟风眠。
孟风眠侧头看了过去。
四目相对。
安山道长一窒。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淡漠无情,好似他眼里的旁人只是蝼蚁一般。
突然,安山道长想起了七杀星的批命。
七杀星主灾祸,刑克
安山道长倒抽一口气,难道,这命相是该应在这里的?
他急急喊道。
“风眠小友,慎行!”
眼下欲壑在孟风眠身上,他除了是玉溪真人转世,还是七杀凶命啊!
这要是为非作歹,一个城的人命都不够他嚯嚯的!
孟风眠瞥了他一眼,被这样冷漠的眼神一看,安山道长脚步停了停,一时不敢继续上前了。
孟风眠目露嘲弄,也不知道是嘲讽了谁。
他的声音嘶哑。
“既然这命本是算计而来的,不要也罢。”
说罢,只见那欲壑的管丝大盛,无数的暗流在其中流淌。
飞在半空中躲避管丝的顾昭心下一跳,她瞧着这突然活跃起来的管丝,心底一急,正待催促鹤兄更快一些的时候。
突然,她的目光凝了凝。
“咦,不对!”
顾昭凑近瞧了瞧。
这管丝中暗红血流的方向,它反了。
白鹤倏忽的飞得很高,顾昭将一切看得更清楚了。
风吹得她的发丝飞扬,也将那喃喃之语吹散。
“这是……有人在返还命数吗?”
无数的命数血气通过管丝返还,下一瞬,这些管丝就像是盛极的花,瞬间门的枯萎衰败。
一阵风吹过,灰烬簌簌飘落。
天空落起了雨,大雨将这些灰烬冲刷,它们没入地下,没入暗河,流向大江。
与此同时,凤鸣街有雷鸣声传来。
顾昭为自己披了披风,白鹤羽翅一震,化作一道白光,倏地一下朝凤鸣街飞去。
……
凤鸣街,孟府。
神魂中,壑欲察觉那些被它吞吃而来的寿数被孟风眠硬押着返还,它凄厉的叫了一声。
“不!”
它也不惧神魂中的火光了,拼了命的和孟风眠抢夺,它攀附在孟风眠的心口处,本来按它和韩道人的约定,它是要将这心活剥出来,以欲壑本体为心,操控这一具身体的。
孟风眠低声笑了笑。
他翻出两张符箓,这是方才韩道人为了取信他,给的除去欲壑的另一种方案,雷霆之符。
欲壑目眦尽裂:“不!”
孟风眠将符箓拍在石棺中,刀尖猛地一插,天上一道惊雷落下,直接将这石棺碎成了糜粉。
欲壑瓮瓮又呢喃,“不,不”
它在里头闹得愈发厉害了,孟风眠呕了一口血,他抬手擦了擦,嗤笑了一声。
“我是奈何不了你,不过,我总能奈何我自己!”
说罢,他决然的将剩下的那张雷霆符往心口处一拍,犹带着韩道人鲜血的刀尖直直的朝心口处扎去。
欲壑:“不!”
雷霆闪着白光,似一道道利刃,以凛然的姿态直直落下。
失去了近来吸收的寿数,欲壑元气大伤,再加上伴生石棺被毁,功力大减。
雷霆之下,孟风眠心口处盘旋的欲壑被击成灰飞,与此同时,玉溪真人那一颗道心,也一并被击散了。
孟风眠缓缓的倒地,他的视线扫过安山道长,又扫过孟堂春和柳菲卿。
倘若,他孟风眠生来是一场算计,那么,死亡,总该如他的意了。
……
地上。
孟风眠撑着最后一口气,他的视线看向天空,倏忽的有雨落下,雨水划过,似泪滚过。
他侧头,目光瞥过院子外头,视线对上顾昭。
她一身黑袍,手中持一盏宫灯,身下是振翅的白鹤。
孟风眠愣了愣,对上她震撼悲痛的眼,神情恍惚了片刻,随即嘴角勾了一个歉意的笑,缓缓闭眼。
是来寻他的么?
该吓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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