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池京禧到现在还记得当初站在盛开的梨花树下的那一日。
那年朝歌难得经历了一场寒流暴雪,冻伤了许多人,颂海书院也因此停课。
后来春风重临大地,带来了万物复苏的生气,阳光的照耀也有了温暖,举城欢庆。
牧杨在家中憋了许久,一开春就亲自敲开了侯府的门,嚷嚷着喊他出去转转。
牧杨说,听闻朝歌城外有一片梨花林,正是盛开的时候,风景定然极美。
池京禧想着正好这些日子确实闲得厉害,便应了。
二人还特地去寻了程昕。
那时候年纪还不大,出门几乎都是三人,形影不离。
封路的大雪早就化成水,将朝歌的路洗涮个干干净净,一眼望去竟比平时看着还要宽敞些。
出门的时候,池京禧还特地命人拿了自己的大氅给牧杨披着。牧杨其实很怕冷,虽然少年郎身体强壮,但是这人小时候冻伤过一回,所以留下了心理阴影,吹点风都觉得会冻伤。
不过后来渐渐长大,这点心理阴影也逐渐淡了。
牧杨裹着池京禧的大氅,兴奋的跟两人说城外的梨花有多美,很多人都慕名而去,还为那片梨花林作画作诗。
程昕一听就来了兴趣,提议道,“不若我们看完也一人作一首诗,赞美梨花林。”
说个不停的牧杨顿时闭嘴了,缩着脖子像个乌龟一样,默默无言。
这时候他是断不敢接话的,因为他的文采实在拿不出手,回回都要被人笑话。
脸皮再厚也顶不住。
几人来到梨花林处,刚下马车就看见了满眼的素白。
梨花的颜色像雪一样,纯洁无瑕,待着春风拂过,便缓缓飘动起来,偶尔些许花瓣离了枝头,在空中翩翩起舞。
这种柔和的美景,多半是姑娘喜欢看的,但牧杨却极其高兴。
他在梨花林中行走,用了脑子里的所有赞美之词来夸奖这美景,惹了不少笑话。
池京禧觉得,这种满眼都是花的美景其实很容易看腻,不出一会儿就觉得乏味了,远远比不上波澜壮阔的大山河流。
牧杨转累了,随处找了块地坐下来休息。
池京禧和程昕也跟着一起坐下,朝歌城里尊贵的皇子小侯爷,就这般席地而坐,好在这梨花林中没人,否则又要引起一干闲论。
牧杨捻起地上落的花瓣,忽然说道,“哎,你们有没有想过以后做什么?”
程昕被他的问题勾起了兴趣,笑道,“这是什么话?”
“颂海书院里,拔尖的学生后来都会参加科举,然后入朝为官。”牧杨道,“你们又不用参加科举,没想过从书院结课之后做什么吗?”牧杨道。
程昕道,“没想到杨儿的脑袋里也会考虑这些问题了。”
牧杨撇着嘴,哼了一声道,“昨日我爹说希望我在颂海书院里好好深造,届时能考取一个文官,老老实实的为国出力。”
他道,“但是我不想做个文官,我觉得那样太无趣了。”
“那你想做什么?”池京禧顺着问道。
“我想走上江湖,浪迹天涯。”牧杨道,“像一个潇洒的剑客,处处行侠仗义,惩恶扬善,佑绍京太平。”
池京禧和程昕同时笑了。
牧杨不乐意道,“你们作何又笑话我,我这是认真的。”
池京禧想了想,决定跟他说实话,“一个剑客是没法佑绍京太平的,绍京这么多人,你只是茫茫人海的其中之一。”
程昕赞同的点头。
牧杨道,“可是话本上的剑客都说自己行走江湖,护国安宁。”
“真正能护国安宁的,不是剑客,而是将军。”池京禧道,“比如你爹。”
程昕也道,“不错,一人之力太过渺小,你若真想护国安宁,就该像牧将军那般,行走江湖还是别想了。”
牧杨听后摆出了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许久都没说话,而后靠着树干睡着了。
池京禧见他久久未说话,转头一看,就见他裹着大氅,靠着树干陷入浅眠。
程昕将落在牧杨头上肩上的花瓣轻轻拂去,低声对池京禧笑道,“让他睡会儿吧。”
池京禧低头笑了。
他知道牧杨听懂了那番话。
很久很久之后,池京禧每每回想起这番话,总陷入无限的悔恨和自责之中。
他当时就应该告诉牧杨,文官也能庇佑绍京昌盛,辅佐皇帝治理天下,四海平则绍京安,并非一定要手持刀剑上场退敌。
只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从祎北到朝歌的路太远太远,牧杨的尸骨没法运回来,只得当地留在了祎北。
那地方夏季酷热,冬季极寒,牧杨定然不喜欢那样的天气,留在那地方也不甘不愿。
牧杨还年轻,没娶妻,没能完成自己的梦,就这样永远睡在了祎北,而这一切的错都归咎于他。
若不是他说守护绍京需上阵杀敌,若不是他跟来祎北时没能坚定的把他赶回去,就不会有后来的种种。
若不是他被敌军逼至山中,牧杨和傅子献也不会为了救他葬身山谷。
池京禧有时候在想,若是那场祎北的平乱没有带牧杨和傅子献去,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哪怕他葬身在了祎北,也好过亲眼看着至亲至爱一个个的离去,最后剩下自己,孑然一身。
这种滋味真的不好受。
皇帝驾崩之后,夺位之争越发激烈,各方势力为了“权势”二字争得头破血流。
长安染疫,短短几日之内数千人倒在床榻上,池京禧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险些站不稳。
瘟疫来得又急又凶,根本没有医师能够找到救治的办法,凡是接触过病患的无一例外都染上瘟疫。到了后来,医师也不敢出门,只躲在家中,每日都有人往外逃。
为防止这凶猛的瘟疫传出去,池京禧一咬牙,下令封城,将所有人锁在了长安城中。
昔日繁华的都城在封城之后短短几日,就变得如鬼城一般,街上不见活人。
死的人越来越多,池京禧从朝歌启程,毅然回了长安。
瘟疫就是无情的死神,它夺走了长安数万人的性命,其中包括池京禧的父母至亲。
池京禧在灵堂跪了三天三夜,最后因身子扛不住晕倒,被属下抬出来。
自那以后,他好像变得不知疲倦,冷血冷清。
他的手腕处永远系着一块白布,那是祭奠葬在祎北的牧杨和傅子献。铁甲下永远裹着一身白衣,那是祭奠染病去世的亲人。头上的发带永远是素白,那是祭奠在这场夺位之争去世的无辜之人。
这场战斗已经持续得太久太久了,他没有一日能好好休息,身体好似没知觉了,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可在多少个不眠之夜,每当回想起牧杨的笑脸,程昕的温润,傅子献的认真,爹娘的谆谆教导,兄长的关怀问候,那些他曾经拥有,又在眨眼之间失去的,都让他有着切骨之痛。
池京禧依然伤痕累累,但他知道自己还不能倒下。
哪怕一转头,已是山河飘摇,满地白骨,他仍要站得笔挺。
他那经受刀刻斧凿的皮肉之下,是满身的铮铮铁骨,用来撑着岌岌可危的绍京。
于是他从人人称赞的小侯爷,变成了谋朝篡位的反贼。
他手持长剑站在昔日故人面前,像个没有感情的恶鬼,见程宵不肯出来迎战,便冷冷的下令火焚朝歌。
池京禧从一开始就给自己谋好了结局,所以等程宵的剑刺进心口时,他忍不住弯唇笑了。
一抬眸,却见程宵眼眶赤红,满眼的泪水摇摇欲坠。
程宵咬牙问,“为何一定要如此?”
池京禧却问道,“绍京的安平繁盛,守不守得?”
程宵道,“只要我活着一日,便誓死守护绍京。”
池京禧道,“你发誓。”
“我程宵,在此立誓。”
池京禧听了这一句,只觉得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膝盖一弯便半跪下来,“如此……甚好。”
程宵终是落下泪来,“你本不必如此。”
池京禧道,“杀了我,你便是这绍京的英雄,收起你不该有的怜悯,勤勉治国,复绍京往日昌盛就好。”
程宵道,“你一心求死,就是为了这个?”
池京禧的眼睛向来漂亮,隐着墨色的深沉,此刻变得有些涣散,他举目朝四处看了看,最后将目光停在了天上,慢慢道,“人间已经没有了温暖,这样日子,我扛不住了。”
依稀记得当初在颂海书院每一个休沐日的午后,天都是这般湛蓝清澈,牧杨总是会站侯府门口大声喊,“禧哥、禧哥!”
程昕总会站在马车边,笑吟吟的看着。
池京禧想起自己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没想到竟能背得起这样的负担。
他亏欠的人太多太多了,除了以死谢罪,他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一将功成万骨枯,池京禧愿意成为这万骨的其中之一,让程宵踩着这些骨头走上王位,只要他能做到守住这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江山,守住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闭上眼睛的刹那,池京禧想,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神仙。
人们在遇到苦难的时候,总会将希望寄托给天上的神明,希望神明能解决自己的苦难。
池京禧这一生从来没有对神明祈祷过,但是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口气时,他却突然虔诚起来。
若是天上真的有神仙的话,能不能派一个仙女下来,拯救一下他支离破碎的人生。
因为这样的人生,实在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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