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什么仇
“今天我可能又惹了祸事。”蓝褪老老实实跪着道。
郭公主可是心疼坏了,她这个唯一的儿子,长信侯府未来的继承人,莫说是惹了祸事,便是给天捅了个窟窿,她这个做娘的也会积极维护。
何苦跪着。
根本不需要跪。
长信侯这日得闲在家,平日里他除了顶个长信侯的名头在宫中领个闲差,每月按时按节的领点俸禄银子,其它时间也算逍遥自在。
青城贵门,特别是那些世袭罔替的人家,多半是瞧不上他的。
当年他不过是在宫中整理藏书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官,拿的是五品俸禄。
郭公主那些天正好烦闷,一个人去藏书阁选书,藏书阁值守的,正是长信侯,他给公主递了书,便远远的退回到长案后面守着,公主看书,从清晨一直看到太阳升起,又看到太阳落下去夜幕降临。
公主一天沉浸在书中,又或者她心情不好,一天都没有挪动,粒米未进,一口水也未喝。
长信侯便等了她一天。
公主走出藏书阁时,夜已深沉,星子密布。
长信侯提了灯为公主照着路。一路上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
“你一天未吃饭吗?”公主问他。
长信侯点头。
“为什么不去吃?”
“怕公主有什么需要,而我不在,误了召唤。”
“蠢。”公主一袭长裙走在前头,长信侯提着灯默默的走在后面。
“你看到我哭了,怎么办?”公主问他。
“如果公主不想再看见臣,臣可以退朝回乡。”
没有卑躬屈膝,没有多余的话。
那时的长信侯不过二十岁上下,家世一般,祖上又没有为官做宰的,甚至连个正经的官也没有。
他能凭一己之力考取进士进了藏书阁已是不易,能轻易说出“退朝回乡”的话,不知鼓起了多大的勇气,那是他的前途。
郭公主只是没好气的对他说了一句:“蠢。”
那晚的路不长,郭公主跟他一前一后在宫道上走了很久。
直走的御花园的花都开了,直走的池塘里的青蛙望着月亮“呱呱呱”地在荷叶上跳。
那晚公主赏了长信侯好几个“蠢”字,长信侯默默听着,一点儿都不曾反驳。
自那以后,郭公主又去过藏书阁几次,她在那里哭过,后来便不再哭了。
再后来,春去夏来的时候,天越来越热,公主躲在藏书阁里不肯出去,又说宫里的东西都是宫里的样式,吃了二十来年,甚是乏味,加上夏日里天气炎热,人没有胃口,公主都瘦了,小脸也瘦了一圈。
公主在藏书阁,长信侯只敢远远坐在长案后面,几乎靠着门,不敢近前半步。
那天中午,郭公主又在藏书阁磨蹭不肯走,长信侯便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打开纸包,里头是红彤彤的,晶莹透亮的山楂糕。
他把山楂糕塞给公主的婢女,他未语脸先红,连看公主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那天的山楂糕公主吃得干干净净,一共六块,一块不剩。
第二日,长信侯果断又带了六块来,公主又吃的干干净净。
一连半个月,他都给公主带山楂糕,风雨无阻。
公主后来都快吃吐了。
没见过这么能带山楂糕的人。
你好歹换个品种啊。
青城就只产山楂糕吗?
没见过这样蠢的人。
这么寻常的山楂糕,难道宫中会缺吗?
宫中的点心小食,糖蒸酥酪,梅花香饼,水晶冬瓜饺,灯心糕,茶食刀切,杏仁佛手,哪一样不是又精致又可口。
说来也奇怪,嘴上说着他蠢,觉得他带的东西不上台面,可再吃宫中的小令,灯芯糕,杏仁佛手,梅花香饼,觉得味道都变了,变得索然无味,竟不如山楂糕好吃了。
郭公主知道自己完了。
这是喜欢上这个五品小官了。
跟着这个小官,能有什么前途,一个看管藏书阁的小官,这一辈子也就管书了,跟那些领兵打仗的将军,口若悬河的文士是比不了的。
可郭公主就是看上他了。
如果不是郭公主非要嫁他,他如今恐怕还在藏书阁混着。
郭公主执意要嫁,宫中也不好拦着,只是厚厚的给了一笔嫁妆,又封了五品小官为长信侯,他不再去藏书阁领职,只需安安稳稳的做他的长信侯便行。
长信侯蓝庸,一如他的名字。
蓝褪比起他,已经算是长进了。
至少他年纪轻轻,便做了禁军,平时在宫中走动,皇帝那里也是多有夸赞的。
蓝庸在藏书阁看了那么多年的书,皇帝从未赞扬,只有当年的老太后对他说过:“据说你在藏书阁看书看的很好。”
蓝庸在官场也做了几年,虽官职不高,但人情事故,是非轻重他还是懂得的。
当初蓝褪去做禁军他都不太同意。只说禁军看似威风,实则最易得罪人,也很危险,只有这一根独苗,但愿他平安长大,到时候成了亲,能把长信侯一脉传承下去便也吃喝不愁了。
郭公主并不这样认为。
就是因为长信侯府没有顶门立户的爷们,虽说她嫁妆丰富,府里不缺银钱,可论起长远的发展,不入仕途怎么成?
青城重武,文人地位不高。
而长信侯府没出过武将,蓝褪尚且年轻,做个禁军,全当锻炼,多在皇帝面前露脸,见面三分情,以后有什么空缺,皇帝总会想到他的。
蓝褪是长信侯府的希望,如果他不上进,以后三代之后,长信侯府不再,她这个公主也成了枯骨,后人将如何自处?
从前的蓝褪,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禁军,惹事的时候,很少很少。
如今他主动跪下,想来惹的祸事不小。
“你犯了什么事了?”蓝庸放下手中筷子,眼神里有询问,也有警惕。
“爹——我——宫中的——”
“爹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参和宫中之事,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看来这一次,你没有听爹的话。”
郭公主却不理会蓝庸说了什么,她只是心疼蓝褪:“褪儿快起来,惹了什么祸事,只管跟娘说,天塌不下来。”
“我把郭铴打了。”
长信侯蓝庸的面色变了。
郭公主常在宫中行走,宫里的风向,尚能打听一二,郭铴虽虎了一点儿,可他娘合妃赵蕊近几年陪伴皇帝的时间并不算少,她们母子在皇帝心中还是有些地位的。
敢动郭铴,自己儿子的胆子大了啊。
那合妃赵蕊并不是好相与的,当年做奴婢地位低被虐后遗症,凡事都爱较真,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郭公主轻轻放下筷子:“褪儿…….你是害怕了吗?还是后悔了?既然后悔,当初为何要做?”
“娘,我并没有害怕,也没有后悔。”
“噢?”
“我做过的事,从不曾有一件后悔,我跟娘说这件事,只是怕爹娘担心。”
“像我儿子说的话,硬气。”郭公主笑了笑,又问他:“如果宫中找你麻烦呢?”
“伤他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既然伤了他,便不怕麻烦。”
“什么仇?”蓝庸不解。
照理说蓝褪跟郭铴不至于械斗。
二人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郭铴虽没什么成色,花名远播,又爱恃强凌弱,可蓝褪的武功他应该惹不起啊,再说蓝褪也不是个爱惹事生非的人。
这其中有什么缘故?
蓝褪只是跪着,并不多言。
他不想说的事,怎么都问不出来的。
记得他七岁那年,陆御来长信侯府找他玩耍,陆御欠欠的去骑长信侯府养的孔雀,他一个小孩子,屁股上没有分寸,一晌午骑着孔雀撒欢,竟将那孔雀折磨没了。
孔雀是郭公主从宫中带回来养的,毛色极好,又有灵性,每次公主去喂它,它都乖乖地靠在公主怀中。整个青城也就这一只,花银子也是买不来的。
当长信侯府下人端着冰凉的孔雀呈给公主的时候,公主将整个府中的人都集合了起来,最后是蓝褪承认的,说是他坐死了孔雀。
郭公主不信,可他坚持,无论郭公主怎么问,他都说孔雀死于他手。也只得作罢。
几天之后的八月十五,陆家准备了两只野鸡子提来长信侯府,说是赔罪的,陆御站在内堂门槛上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被他爹揪着耳朵揪到郭公主面前,陆御倒也敢作敢当,说那孔雀全是因他才没命的,直到那时,蓝褪还试图袒护于他。
蓝庸或许还在意蓝褪伤了郭铴:“伤的如何?你下手很重?”
郭公主哼了一声,面前的饭菜也是无味的很,她倒是不急不慌:“郭铴伤的如何,那是他的事,我儿伤着没有?”
“没有。”
“那便好,没事了。”
还有这样袒护的。
蓝庸跟郭公主对视了一下。
郭公主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又对蓝褪说道:“他虽贵为皇子,可你娘也是正经的公主,凡事有是非曲直,既然伤了他,便伤了吧,宫中有的是好太医,你没有妨碍娘就放心了,犹记得当年我还未成亲时,住在宫中,那时正是你们这般年纪,跟当今皇帝争执恼了,我还挠过皇帝的脸,皇帝也不曾多说什么。”
蓝姎惊得瞪着眼:“娘,你还敢动手打皇上啊。”
“姎儿,休得胡说。你娘喝醉了。”蓝庸赶紧打圆场。
“爹,你骗人,我娘分明没有喝酒。”蓝姎噘噘嘴。
“天又塌不下来,用饭吧。”郭公主给蓝褪夹了一块牛肉。
席间蓝褪给蓝庸倒了一杯酒,蓝庸喝了,还夸赞这桃花酒酿的好。
蓝姎给郭公主夹了一个梅花香饼,郭公主吃了也直说好,颜色鲜艳,口味清甜。
蓝褪跟蓝姎兄妹二人又互相给对方盛了一碗汤,非常默契地同时喝完了。
用完了饭,蓝褪往他的房间去,蓝姎在后面叫住了她。
几日不见,蓝姎似乎长高了些,已经到蓝褪的肩膀了。
她穿一件白绸掐银丝的广袖衫子,衬一件水蓝色百褶长裙,腰系雾蓝色宫绦,脚上是一双银灰色的绣花鞋子。
她发髻轻挽,乌发垂于背后,发间一支镂空雕刻镶嵌白玉的簪子显得清新脱俗,将她脸色衬得分外明亮。
她的眸子也是明亮的,亮得像夜空星子。
“哥。”蓝姎叫了一声。
“姎儿,有事?”蓝褪停下脚步,十分温柔的看着她。
“哥,你怎么又打了郭铴,打人打上瘾了?”
“你来取笑你哥哥?”
蓝姎便笑起来,她笑起来时眼波流转,声音像银铃一样脆脆的:“哥,你从来不无缘无故的打人,你打郭铴是为了什么?”
“没为什么。”
“是不是……”蓝姎快走几步跟蓝褪并肩,拉着他的胳膊轻轻摇着:“是不是又为了哪位姑娘出头?”
“我……没有。”
“你看你看,你说话都结巴了。”蓝姎眉开眼笑:“如果我没猜错,哥哥是遇见相家那位姑娘了?”
“姎儿,你该回去绣花了,娘不是让你跟着宫中的嬷嬷学绣花吗?你可学会了?”
郭公主一直好生教导蓝姎,请的教习嬷嬷多半是宫中的,蓝姎所得教诲,一点儿不亚于皇帝的那些个女儿。
蓝姎学了新的绣活,直愁难以上手,绣得歪七扭八,蓝褪一催她,她就噘噘嘴:“我不提那位姑娘了还不行吗?哼,我回房绣花了。”
相老夫人房中。
相老夫人还未睡,用过了晚饭,还是让苏嬷嬷把相遂宁叫了过去。
“身上才好,怎么就疯跑,万一哪里不舒服怎么办?累着了怎么办?”相老夫人疼惜地将相遂宁搂在怀中抚摸着她的头发。
“祖母,我没事,这不好好的嘛。”
“无事就好,无事就好,你去青城转了一圈,可遇见了什么好玩的?”
相遂宁知道相老夫人闷得慌,便把天桥边那些有意思的见闻说给相老夫人听,相老夫人听得津津有味,茶都喝了两盏。
“遂宁,你的头发比旧年黑了不少。”相老夫人轻轻抚摸着。
相遂宁欲起身。
相老夫人的手已经按到了好的脖子,本来是轻轻地撩一撩她的头发,可动到了她脖子上的伤口,相遂宁不禁皱了皱眉。
她脖子里有一条狭长的线,那是郭铴用刀子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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