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包子
当初陆御曾送医书给她看,她每晚翻几页,也识得一些基本的方子。
至于那些药材,诸如白芷,天麻,红景天,淡竹,苍术,豆蔻和附子,医书上有图,她也识得。
陆御先是指挥着让没有症状的人赶紧离开,比如骨痛的,牙痛的这些病人,尽量转移到别的药馆医治。
病重的人,就先挪往民安堂后面放药材的库房以做隔离。
小厮六伞已经架起了好几个药锅子,火也点好了,把药锅子里装了水,呼呼呼地拿蒲扇摇起了风。
明珠跟在六伞旁边忙碌着,将民安堂装药的瓷碗洗刷干净,准备一会儿盛药汁。
陆御针对不同的病人,开了不同的方子。
一阵忙碌,方子开的有七八张。
相遂宁得了方子,拉开民安堂的药柜,将药按方子抓好,用黄纸包了拿到后院倒进锅子里。
药锅子咕噜噜地翻滚着,十来口锅子同时冒着热气,火苗肆意舔着锅底,不一会儿就有浓郁的药味在后院里蔓延。
再熬上一会儿,这些药就可以喝了。
陆御拿着一个小包袱往库房里去,那里面是他用的银针。
他要去给病重的人施针。
“你去前头,不要跟着我。”陆御在库房门口停下来冲相遂宁摇摆手:“我去施针,治的都是病重的人,库房危险,你不要靠近。”
“我跟你一起。”
“不可以。”
“可是你一个人……”
“听话。”
陆御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就钻进了库房。
那里躺着昏迷不醒的人,也有吐血的人,那里是个会送命的地方。
他就这样义无反顾的进去了。
面无惧色,决绝又勇敢。
从来不曾知道,他是这样的深明大义。
以前总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浪荡的公子,哪里浪,哪里就有他。
有些错怪他了。
原来一个人不正经太久了,也会偶尔正经一回的,比如,干点正事。
“不要,我不扎,我不扎啊……”
是病人的喊叫。
“你别动,治病要紧。”陆御话音刚落,就哎呦了一声:“你千万不要动,你看……你看……哎呦喂,你不看病,也不能弄死大夫吧哥。”
相遂宁忍不住,顾不得陆御交待的那些话就进了库房。
库房阴暗,只在南面的墙上开了一扇窗户,库房面积大,窗户小,所以整个库房显得很沉闷。
北面墙上是一排木架,上头堆放了几十个装药材的麻袋,除了麻袋,还有一些散放的药材,摊放在竹篦之上发出悠悠药香。
南面靠窗的位置,依次躺了十来个病人。
病人神色萎靡,奄奄一息,先前吐血的几个人已经吐不出什么来了,只是躬着腰干呕。
而先前晕倒的几个人还是死气沉沉的躺着,毫无反应。
六伞跟明珠已经熬好了药端进来,浓郁的药汁发出呛人的气味,药锅子里的新药,又接着煮上了。
陆御已经看到相遂宁进了库房,他本来还算淡定,一看到相遂宁脸上突然就有一丝担忧:“你不准进来。”
“我进来……送药。”
“送药也不准你来。”陆御说着就把相遂宁往外推。
他手上竟然还插着一根银针。
怪不得刚才库房里传来那样的对话。
应该是病人在挣扎间给银针插到了陆御手上。
“不然,我帮你按着病人?这样你好下手一点。”
“有你在,我才不好下手。”
“为什么?”
“因为我怕伤着你啊。”陆御略带顽皮道:听话,快走。”
“我不能一个人走,把你丢下。”
“真不走?”
相遂宁点点头。
“没想到你这么不怕死,那你就跟在我后面,不准乱跑,也不准乱摸。”
相遂宁点点头。
“不能乱摸,我指的是不能乱摸病人,你要摸我,请随意。”
相遂宁瞪他。
这个没正经的。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功夫调笑。
显然陆御一秒钟就进入了状态,打开一排银针,又开始救治病人,昏迷不醒的病人经他一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虽然气色依旧不好,可好歹算是醒过来了。
六伞跟明珠将药晾凉,分批灌给病人。
陆御叮嘱六伞另外端一碗进来,他亲自把药端给相遂宁:“喝下去。”
“我也要喝?”
“你本来是不用的,可是以防万一,还是喝吧,顺便可以尝尝,我开的方子味道怎么样。”
很苦。
不用喝就知道很苦,只是闻一闻,那味道就足够上头。
相遂宁不过犹豫了一下,陆御已经端着碗凑到了她脸前:“相二,你是想让我喂你吗?”
“我……喝……”相遂宁接过药,本来想一饮而尽,可这苦涩的味道真是难以下咽,真要形容味道,那就是生嚼了一百只蟑螂啊。
难喝的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陆御已经把一粒晶莹的冰糖喂进了她嘴里。
“你怎么有冰糖?”
“特意给你带的。”
“你知道我今天要喝药?”
“你喝药不喝药,这冰糖也给你准备好了,昨儿晚上我在家中尝到的,甜的很,所以跟你分享,是不是很疼你?”
相遂宁尴尬。
这么明目张胆的浪好吗?
明珠偷笑。
六伞还要助攻:“相姑娘,我们公子给你带了冰糖,还怕冰糖化了呢。”
用过了药,又施了针,这些人才算渐渐稳定下来,虽然不再胡言乱语,也没有撕咬打人,吐血也暂时止住了,可精神很差,脸色愈发的黑青了。
从民安堂出来,已经是星子如棋的夜晚。
青城的夜市已经开了。叫卖声混合了灯笼昏黄的光影传了很远。
一条食巷,从头到尾都是吃的。
小贩们推着独轮车,放张桌子几个板凳,就是一门小生意,一个独立的摊子。
有卖羊肉炕饼的,饼又薄又脆,里头夹着碎羊肉跟葱花,要一张饼用刀切开,那饼脆的能炸开好远,里面的羊肉香而不腻,裹着葱花香气,最能安抚饥饿的胃。
有卖炸豆腐的,不同于黑色的臭豆腐,这个豆腐装在竹板上发酵了几天,菌丝长的比豆腐还高的时候才算成,那菌丝又细又白,豆腐切成小块,放在平底锅上煎成两面金黄,再放进碗里加些辣椒酱或芝麻酱,咬一口,满嘴生香,外脆里酥。
还有烧烤类的,炭火微微泛红,将一排竹签穿好的东西诸如鸭肠,鸡胗,牛柳,鱿鱼,韭菜,茄子等放上去,烤的冒热气,再翻过来烤一遍,烤到八成熟,用刷子刷上酱汁,再来回翻烤一遍就成了,烧烤出来的东西,自带一股烟火气,对于爱吃的人来说,简直是喝酒的必备佳品。
其它还有卖盐水鸡的,烤鸭的,冰粉豆汁的,蟹肉包子的,蒸肉扣碗的,芝麻糖,水果拼盘,每个独轮车上挂两个灯笼,远远望过去,那灯笼排成一条线,宛若游龙竟然看不到尽头。
这些味道几乎掩盖了青城的灯火,掩盖了青城山,这层次分明的味道啊,吸一下鼻子,竟要流一嘴的口水。
食巷的人很多,有摇着折扇的公子,也有领着孩子的妇人,有脖子里驮着孩子的父亲,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饿的来吃东西,不饿的来看热闹。
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跌跌撞撞的往前跑,他的爹爹赶紧追上去将他抱在怀中:“傻孩子,这里岂是可以乱跑的地方?这么些人,一会儿挤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的小乖乖唉。”
一个妇人紧紧跟在她夫君身后,一面偷偷张望,一面小声对她夫君说:“相公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虽然相公疼我,带我来见世面,可万一婆婆知道了又要让我站规矩。婆婆她说了,妇道人家,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我们小户人家,没这么些讲究,你放心跟着我,我带你去看烟花。”妇人的相公在人群中握紧了她的手。
虽然妇人说话也是战战兢兢,虽如此,这繁华的食巷还是深深地吸引了她,她张望的时候,眼里的光恍如流星。
食巷离城门近,夜幕降临,有人在城门不远处放烟火,烟火在空中炸开,有红的花,绿的树,金色的宫殿,蓝色的星辰,有飘飞的仙子,有生动的兔子,变幻莫测,难以捉摸。
这一瞬间的炫丽让食客们发出一阵阵惊呼,再看时,烟花将这些人的脸都映红了。
这些人怀抱着极大的热情涌进这里,或是推杯换盏,或是享用美食,或是安安静静地看烟火,这国泰民安的景象,让人心里踏实。
城门口上,穿着黑色铠甲的士兵手握长矛,两人一排,在两辆马车宽的城门上不停地走动着巡逻,还有一排八个的士兵面向城外放哨,一丝不苟。
一切还和旧时一样。
相遂宁身处食巷,竟有种错觉,觉得民安堂那些垂危的病人是假象,是一个梦,睡一觉就会醒来。
她脑海里充满了疑问,可这些疑问又被香气带走。
二人在一个方桌前坐下,叫了一笼蟹黄灌汤包子,一笼鲜虾包子。
相遂宁夹了个蟹黄灌汤包子放入口中,没想到那么烫,吐出来又舍不得。
勉强下咽。
咽不下去。
造孽。
嘴火辣辣的疼。
那蟹黄包中的汁水顺着她的嘴角就流落下来。
陆御衣袖一甩,拂过她的下巴,那流落的汁水,已经被他的衣裳接住了,陆御又一甩袖子,相遂宁的嘴也被擦干净了。
“吃那么急,没下顿了?”陆御有些心疼她,可说话总是那么不好听:“你要爱吃这个,下次我还带你来,你慢慢吃,我不跟你抢,这两笼包子都归你。”
相遂宁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算是什么意思啊?
陆御问她:“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有点难受啊?”
“我嘴疼。”
“可不得嘴疼嘛,你那嘴又不是铁打的,咬那么烫的包子。”陆御说着,伸手揽过相遂宁的头,自己弯下身,低下头,他的脸几乎贴到相遂宁脸上,他轻轻地对着相遂宁的嘴吹了几口气:“还疼不疼?有没有好一点?”
明珠跟六伞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默默地抱着他们的包子扭过头去吃。
相遂宁愣了一下。
放在以前,陆御敢这样,她得捶他一顿吧?
为什么此刻没想捶他?
是了,不想捶他了,想掐死他。
大庭广众他这是做什么?惹得包包子的小贩都偷笑了。
他怎么可以趁人之危?
他好像也没趁人之危,不过是给她吹气而已?
为什么他的嘴里有薄荷的气味?
陆御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脑袋:“怎么不说话,喜欢上我的味道了?”
“一点都不喜欢。”
“我闻到你嘴里冰糖的甜味了。”陆御笑。
相遂宁瞪他:“你再敢……我……”
“姑奶奶,我再也不敢了。”陆御双手抱头,而后恭恭敬敬地将蟹黄灌汤包子举起来,吹凉了之后才端给相遂宁:“吃吧,不烫了,慢点吃,别噎着。”
相遂宁果断填了三个包子。
“咕噜”一声响,是肚子叫的声音。
“我吃了三个包子肚子还叫?”
“那是我的肚子在叫。”陆御无奈。
“你也吃啊。”相遂宁把笼屉推到他面前。
陆御一面吃包子,一面盯着相遂宁看。
相遂宁一回头,正好跟他对视,陆御便赶紧道:“今晚的烟花很好看哈……”
“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包子上桌前,烟花表扬就结束了啊。
陆御尴尬:“我反应有点迟钝,平时我不这样。”
二人吃完了包子,肩并肩往回走。
摩肩接踵的人从对面而来,一个接一个的涌入这无边的繁华夜幕里。他们明眸皓齿,她们浓妆艳抹,或清秀,或雍容,或急,或缓,这里挤满了人,活人,活的好好的人。
那些灯笼就像一个个小小的火把,将黑夜烧了一个个窟窿,那么黑的夜,被这些灯笼点缀的璀璨又光华。
这些人走在璀璨的夜色当中,犹如走在摊开的画卷之上,搂孩子的人,赶车的人,大吃大嚼的人,打呵欠的人,这些人明暗交叠,衣衫重重。那些叫卖的小贩夹杂其中,给这画卷又平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这样的画面,恐怕不容易见了。”陆御叹了口气:“如果我没猜错,青城有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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