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昭怀太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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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记事起,越千辰就知道,在这世上,除了兄长越栩,自己一无所有。
很小的时候,他第一次读到‘虎毒不食子’一句时,曾深深的好奇过,是什么,让一朝帝王对亲子拔剑相向,使其自身堕入禽兽不如的境地之中。后来渐渐长大,他对那个生了自己却也想杀了自己的男人,除了仇恨与冷漠外,却也不曾有过什么多余的情愫。而一直到许多许多年后,当纯白的小皇子经历过这世间无数的爱恨情仇之后,他才终于对自己额上的那道疤痕依稀有所理解。可那时,一切,却也已入万劫不复。
为着先觉天音子那一句‘折母败族,弑父亡国,此子孽缘深重,将会改写江山命脉。’,自出生的那一刻,他就成了害死母亲的孽子,父皇眼中的禁忌。右额一道两寸浅疤,昭示着生身父亲对自己的仇恨怨怼——元徽九年的十月二十八,千阙之中,王朝的第二位小皇子诞世,原该是举国欢庆之事,却在当朝皇后诞子后血崩而逝的一刻,演变成了天下大丧。
那一夜,出生之前,他是父皇期盼数年,欢喜以待的稚儿,而出生之后,他却成了父皇拔剑相向,险些就此夭亡的弃子。
爱妻的崩逝,加之先觉的预言,对越止而言,这个儿子,除却死亡,并无他路可走。
文贤皇后的法身之前,那一柄利剑出鞘,对着襁褓中出生不过刻余的亲生骨血,元徽帝挥剑而下,竟是没有半点犹豫。
若非——若非当时,时年八岁的太子越栩自拂晓城回返,恰好赶上在那一刻奔赴殿中,眼见父皇那一剑挥下,当即以命相拦,救下幼弟,则小皇子,绝不会活过初生的那一日。
因兄长倾命以护,父皇的那一剑并未要了小皇子的命,但终究剑气太重,还是在他右额之上划出一道血痕,尽此一生,无从消愈。
在玄夜台上渐渐长大,渐渐知晓当年一切之后,他曾问过老师,兄长当年,年仅八岁,究竟是如何在悲恸震怒的父皇手中救下自己的。而林觉章告诉他,太子当年,只说了一句话——
同生共死。
他的兄长,在母亲崩逝的苦痛悲伤之中,对这个弟弟,没有半分怨怼、半分迁怒,有的,只是一腔血亲重情,那一句‘同生共死’的话,使悲痛愤恨中的帝王咬牙切齿,却终究无计可施,只剩对这个自小疼爱的长子,施下此生唯一一记掌掴,随即将襁褓中的小儿子交予他的兄长,下令不准养于宫中,不准出现在帝王的眼前。
于是,国丧母逝中,八岁的太子栩,在寥寥随扈的护卫之下,带着刚刚出生的幼弟,就这样,一程一程跋山涉水,将他带到了国境之南,母亲的故土。
拂晓城外,玄夜台。
“少殿下,你要记住,或许在世人眼里,你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甚至朝不保夕,性命堪忧,但你有长殿下的疼爱护佑,在帝王家,仍有那样一个甘愿与你同气连枝的兄长,你便是这天底下最幸运的。”林觉章对他说:“人生在世,不必在桩桩事上幸运,只要当不幸之后,总能等到雨过天晴,便是福气了。”
他深以为然,想了想,问:“便如同生父与我拔剑相向,却有兄长回宫,恰逢其时的护佑?”
林觉章含笑点头,满意的抚了抚小皇子的头顶,赞一句‘孺子可教’。
除却害死母亲的罪名和父亲的盛怒,千阙里,来到这尘世的第一日,初生的小皇子一无所有。
甚至连名字,都是兄长所予。
四岁时,在兄长一句一句教他念着《颜子家训》时,他曾仰着头天真的问过兄长,自己为何叫‘千辰’。
那时候,他知道自己是国之皇子,有封号‘崇嘉’,而兄长尊为太子,更是这江山未来的至尊,可他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名字,同兄长的名字并非出自同一路数。
夜之太子,越姓,名栩,字千华。
而他,名之千辰。
当初,兄长听罢他的疑问,却是笑得和煦,将团子一样的弟弟困在怀里,十二岁的太子栩一字一字的告诉他:“星辰华灿,有千辰,方有千华。”
——父皇不准以族谱为你命名,那好,我便给你一个重于国之储君的名讳,以此,将你我兄弟命数相连,此生此世,纵使天下蠲弃于你,哥哥也都会在你背后,以我性命护你长生。
兄长对他说:“三千世界,有你,方才有我。我给你这个名字,便意味着有生之年,我会倾我之命,护你永安长宁。”
越栩或许并不知道,在越千辰心里,四岁的那一问,界定了他此生的走向。
后事千回百转,对他而言,所坚持的,无非那一句话——
星辰华灿,有你有我。
他还记得那一年,兄长奉皇命出使大梁之前,来玄夜台同他告别时,说起大梁来,当时十四岁的崇嘉皇子,对于那片国土,最好奇之所在,除却那与南境拂晓齐名的北境长泽之外,便是那位始封‘华颜’,后称‘宸极’,同他一般曾受先觉预言的当朝帝姬——那个年仅十岁,便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女孩子。
——大梁宸极帝姬,伊祁箬。
“纵览古今九州之上,凡有盛名年少,中以男子居多,女子身上冠着那些个名头的,古来罕之。兄长此去,莫不如好生看看那姑娘——看看,她究竟配不配得上这林林总总的传闻,也看看得长泽子返教养数载的人,究竟是不是个人物。”
很多年前,玄夜台尚非一片废墟,夜中月下,也曾别致浩然,渊清出世。
那一夜,对月把酒,说起梁国俊才时,越千辰心里第一个冒出来的,不是与兄长齐名比肩那位修罗世子,而是紫阙中的那位宸极帝姬。
听完他的一番论述,越栩垂眸含笑,半是调笑半是提议道:“若是配得上,我便讨了来给你做媳妇如何?”
越千辰微微一怔,随即却是坦然一笑,道:“长幼有序,小弟岂敢欺在兄长之前?”顿了顿,眼中徒添一抹桀骜,继续道:“更何况我的婚事,总要等这江山由我哥哥说了算的那一日,方能提到台面上来呀!”
他明白,元徽帝在位一日,自己都只能是一个置身玄夜之中,见不得光的皇子。空有其名,却做不得一丝一毫有违其心意的事。
那时候,长到那十四岁,他还从未见过他的生身父亲,当朝皇帝。
越千辰说罢此语,越栩不知想些什么,看了他半晌,转头望月,微微有些出神。
“哥?”许久不见他言语,越千辰察觉有异,轻轻推了他一下,待他收回思绪,便打趣道:“你怎么了?莫不是光想着那小美人,便将你的魂儿先一步勾到大梁去了吧?”
越栩缓缓睨了他一眼,眉梢却是含着宠溺的笑意,显然未曾生气。
半晌,他若有所思,看着弟弟,唇畔氤氲着温和的酒气,缓缓道:“那位帝姬……同你一样,也是个可怜之人。”
越千辰听罢,却立马甩手道:“她可怜她的,我可不觉得我可怜。”
越栩摇头长笑。
“臭小子!”低骂了一句,思绪又扯回到适才所想之中,看着眼前这小子,又联想到他出生两年之后,遥远的紫阙里,天音子的又一桩预言,想着想着,他不禁轻喃出声:“……千秋天下谁家主……而你,是改写江山命运的那个……”
越千辰不是没有听过这道颇负盛名的预言。
可他从来不认为,所谓天音,真是什么天赋异禀的先觉。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那人所预言过的其他人,那时的越千辰,还只是觉得荒谬而已。
然而他也知道,兄长越栩在这件事上的所思所想,同自己是全然的背道而驰。
听到他重提旧话,越千辰只觉烦躁不耐,论道:“神棍的胡言乱语而已,世人愚昧也就罢了,哥,你不会也信罢?”
越栩笑道:“你这话问的,叫我怎么答?说信便是愚昧,说不信,我还真信……”
“你……”
越千辰没想到他会承认的这样直接。
越栩看了他一眼,道:“你不信天音子,是因为你只知道他的预言,却从未见到过,他的预言成真。”
越千辰脱口之下,很想问一句,难道你见过?
可话未出口,却生生止住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出生。
折母。
看着兄长安定如初的神色,他却忽然慌乱了起来,半晌,喃喃道:“你不会也……”
“瞎想什么!”越栩瞪了他一眼,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旋即,他搁下酒盏,郑重其事的对他道:“你听好,我再说一遍,母后的死错不在你,你从小我便是这么告诉你的,而我既这样告诉你,便意味着我心里也就是这样想的,明白了吗?”
无声的对视里,越千辰微红的眼眶被夜色掩去,许久,点了下头。
越栩轻轻出了一口气。
又是片刻的沉寂之后,他偏头看了眼眉眼间仍有不安的弟弟,轻叹了口气,问道:“知道……修罗姬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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