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天音谶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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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已在海上行了三日。
连日来,伊祁箬过的是悠闲日子,越千辰既无意告诉她目的地是何方,她索性也懒得理会,只执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策略,闲时或听非非唱两支小曲儿,或在甲板上吹风看景儿,再或者,也有同那颇不着调的男子插科打诨闲说两句的,总而言之,这一路下来,倒是比她过往几年的金粉岁月都更让她自在许多,直至第四日下船上岸时,微一恍惚,她还有些做了几日江洋大盗的错觉。
当踏在一片沙滩上,入眼一幕璀璨阳光时,伊祁箬被刺眼的光芒一晃,重重揉了揉眼睛。
“这是什么地方?”
——她大致知道,这是一座岛屿,可对于长这二十一年来从未踏足过大梁浩浩疆土之外地界的宸极帝姬而言,实在很难从过往所知中猜到这是南北海面上上百座岛屿中的哪一座。
“春华岛。”越千辰从非非手里拿过一条月白披风,细致的与她系上,含笑淡淡道出答案后,又追加一句:“你不会不知道吧?”
春华岛——脑中飞快的将这三个字滤了一滤,她缓缓点了点头,恍然道:“唔……逐明附岛,分属逐明国的?”
后半句,她是问出来的,说话偏过头去,含一目疑惑的望向他。
虽说眼下大梁与逐明议和修好,但以他二人朝内朝外的身份,这样明目张胆的来到逐明的土地上,若只说是妄图行观光之事,又有谁会信呢?
说起来,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越千辰将自己带到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
“嗯,”越千辰点点头,额上的鸽子血在这样盛极的阳光下,越发让人不敢直视,“算来,伊祁夙素嫁与君羽归寂,也有大半年了,我记得当初下旨端嘉长帝姬遣嫁逐明时,你心里是很大的不舒服吧?”
伊祁箬蹙了蹙眉,随即氤氲起一丝笑意,淡淡望向他,问道:“那又如何?”
他笑意轻柔的看了她一眼,旋即向身后的非非问道:“非非,什么日子了?”
非非恭敬里不乏活泼,欠了欠身,回道:“回公子,今日是二月十七。”
听罢,他点点头,朝伊祁箬道:“听到了么?今日是二月十七。”说话故弄玄虚的一顿,负手而立,微扬着头,享受起了迎面而来的一缕春风,良久,方才揭开谜底:“二月十九,是春华祭,逐明国主与国后,是要列席的。”
伊祁箬果然惊讶,脱口便道:“端嘉此刻在这里?”
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越千辰含笑摇了摇头,道:“此刻还不在,因循故礼,十九日当天晨曦之时,春华岛将军会携重臣,于北面春华渡恭迎国主、国后驾幸,之后便是一连三日的祭祀大典,这三日里,国主与国后都会留在岛上。”
心中涌出一股欢喜与期待,可在这样的情绪背后,她却还有着深深的怀疑。
转头细细将他打量了一番,她轻笑一声,眸中带着警惕与疏离,道:“别告诉我你大费周章带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让我看一看夙素过得如何,以此安心?”
越千辰摊了摊手,“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不过自今日起,我们会在岛上逗留三日,直到二十日返程之前,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她只注意到他话中所言,是自己想做什么都可以。
想了想,她问:“那你要做什么?”
他与她对视了片刻。
彼此的眼中,都有着博弈与猜测,无尽的怀疑之中,看似谁都不可能全然去信谁。
半晌后,他兀然抬手轻轻划过她的耳垂,温柔里带着不羁,徐徐道:“陪着你,行不行?”
伊祁箬不置可否。
要她怎么相信,眼前这个人,会花费这样一番周折,只为了成全自己,想要看一看远嫁的侄女究竟过的好是不好心思?
且不说他与她所处的立场有多冲突,就是越千辰这个人,他会懂她的这种心思吗?
不过心头的疑惑,再怎么想也只能交由时间去解释,她索性便也不去费神了,说话不经意的一回头,看到不远处停靠着的,带自己来到此地的那艘船,她心底又升腾起另一番疑惑,转而向他问道:“不过,这样一艘大船,明目张胆的停在这儿,岛上的人也不管么?照理说,逐明以岛立国,连带着诸附属岛屿,海防皆不该如此疏漏才对。”
谁知,这样一个狐疑分明的问题,他听罢,却是像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
“这艘船啊……”越千辰回头看了看那艘船,转头又看向她,眼里有意味不明的得意,顿了顿,方道:“这是我年前,才从铅华楼买过来的,这船上还扣着铅华的印记,四海八荒,不愁不畅通无阻。”
——铅华楼,江湖之上一个神秘的所在,更是放眼八方江山,朝野内外,无人轻易愿去招惹的地方。
是以,铅华楼的船,别说是在这春华岛停泊登陆,就是在逐明岛落岸,估计着海防将士,也是无人敢拦的。
——因为,铅华千客,无所不知,一楼卷册,尽掌天下秘辛。
那可是毁人不倦呐……
可是伊祁箬听罢这话,虽说算是释疑了,然而另一丛名为不满的情绪,却又不期之间,破土而出了。
纵身一跃,亲自去将船身上扣着‘铅华’二字的印记检验了一番,确认无误之后,她回来,斜眼看着他,抱臂佯作冷笑一声,道:“呵,你从铅华楼买东西,我怎么不知道?说起来,温孤诀可没这个权力肆意买卖铅华之物。”
——世人只知铅华楼主是铅华公子,可几乎没人知道,早在几年前,铅华公子,便已因一份赌约,将铅华楼输给了宸极帝姬,以十载为期。
不过好在,玄夜太子同铅华公子关系不甚一般,是以对此,多少还是有所耳闻的。
听了她的话,越千辰仍是气定神闲的一笑,摇头道:“那是你们的内政,我不管。”说着,他瞟了她一眼,含笑晏晏的凑过去,道:“诶,说到这里……铅华楼易主的故事,究竟是怎么回事?箬箬,这几日我也告诉了你不少事,你可愿投桃报李,为我释一疑?”
她淡淡瞥了他一眼。
“也没什么好说的。”拂了拂衣袖,她随口解释道:“大抵就是,我曾同他提出一个赌局,他输了,他的心血,也就归我了。”
赌局。
这两个字,兀然便将他的思绪,带到了刑场初见她那晚,茶楼之上,自己与温孤诀的那场赌局了。
——他以双眸为注,只赌关于宸极帝姬那张脸的那个传说。
他目光微深,笑意也缓了些微,抱臂在望,意味深长的追问道:“什么样的赌局?”
什么样的赌局——
“跟我赌一局,若是我赢了,十年,十年之内,铅华楼和你铅华公子,都归我。”
“若是我赢了呢?”
“我有的,都归你。”
“赌什么?”
“你定。”
——述罢,她摇了摇头,不知想到什么,兀然一笑。
不由的抬手触了触自己的面皮,她忽然很期待,沧海桑田,自己也遭遇美人迟暮的一日。
只可惜,她或许没有那一日。
收回思绪,对着他挑了挑眉,淡淡道:“这样的。”
将那番对话细细品砸一回,越千辰仿佛猜到了什么。
“你们赌的是……”他摸了摸下巴,微眯着眸子,三分试探后,更有七分确定——“你的脸?”
伊祁箬大方的点了点头。
——可不就是这张作孽的脸。
温孤诀呀,不能说不是人中龙凤,少年英才,也是个春风得意的狠角色,可是……终究逃不过她的算计,逃不过人性中避无可避的弱点。
——就像她再想杀天音子,也不舍得就此割舍下他预言的魔力,是以只能留着那人,供自己恐惧着探寻。而铅华公子当年,就为着‘不信’二字——不信那荡之四海的传说,不信宸极帝姬一张脸,见者既爱上的传说,是以即便手中握着那么多必胜之赌,终究,他还是选择了这一个。
伊祁箬还记得当鬼面一掀,铅华公子见到这张脸时的样子。
——一败涂地。
越千辰想了许久,却忽然笑了。
他转了转眼珠子,灵灵动动的,比女孩子都更贴合出水芙蓉那四个字,望向她问道:“你给他看的,又是哪一张脸呢?”
伊祁箬蓦然微笑起来。
她知道他会有此一问。
指了指眼下这张面皮,她毫不避讳,直接道:“这张。”
越千辰脸上笑意更盛,近前一步,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的点了点她的面颊,问道:“那他爱上的到底是谁?”
——这张脸,明明源自明荣太子,温孤诀既以貌取人,那所取之人,又究竟是眼前这个戴着这张面具的女子,还是这张脸真正的主人呢?
伊祁箬就不甚在意这个答案。
她无所谓的挑挑长眉,只道:“下次相见,你不妨问一问他。”
他好笑起来,问道:“你不介意我将你这张脸的真相告诉他?”
伊祁箬看了他一眼,刚想说什么,脑中灵光一闪,却冒出了一个更有趣的答案。
她摇了摇头,轻笑道:“大不了,再给他看一看真品喽。”
话毕,果然,越千辰的脸色如期的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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