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星曜北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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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兄长的面前,听他以陌生的口吻将自己隔离于家族之外,千代泠很难说自己现在毫无排斥之情,但显然,同眼前这桩可能将要发生的大事相比,他自己的感情,便显得渺小许多了。
沉眸默然凝视他许久,千代泠忽而启口,轻淡的问了一句:“你恨重华吗?”
他问完,倨然而立的嘉冕王竟跟着怔了一怔——这样对等的语气,摒弃一切兄友弟恭之后,直呼你我的对峙,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了。
印象里,上一次他这样同自己说话,还是为了楼锦衣。
至于这个问题本身——早从六年前起,日思夜想,他就已经问过自己无数次了。
一步一步走下阶台,他站在弟弟跟前,眸光里蕴含着凌厉与深远,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以问代答,道:“我来问你,倘若当初宸极帝姬是真的下野,我——你的嫡亲兄长,真的伙同你的主上杀了楼锦衣,你会怎么样?”
他话音落地,恍若在千代泠耳边炸开一颗惊雷,震撼的同时,他也知道,自己不必再问了。
将要发生的事,已是定局。
见他不语,千代江心下了然,哼笑一声,道:“我恨不恨重华,你真的还用问吗?”
是不需要再问了,可是还有一句话——他明明知道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却还是想问一次。
眼里是极尽压抑与不解的情绪,他字字诛心,道:“你恨他,你想为姬窈报仇,是以大哥,你这是在告诉我,你助越千辰,便是打着覆灭伊祁氏王朝的主意,再于这江山掀起一阵血雨腥风,害死更多人的心头所爱吗?”
千代江没有说话。
这不是他的本意,可又有什么办法?人心如是,大多数人活这一辈子,都会将自己的需要摆在别人之前,他相信,当年重华起兵的初衷,也绝不是为使江山生灵涂炭,不是为了间接的害死姬窈,可是又能怎么样?
再来一次,重华依旧会起兵,而如今,他也一定会报仇。
当自身的仇恨积攒到一定地步时,万生的苦痛,便已不在自己所能顾及的范围之内了。
对此,他只能说,自己并非心怀苍生之人,做不到大爱无亲。
须臾,千代泠摇了摇头,低眸的一瞬,浅声道:“我从不认为您是这样的人。”
“你错了。”
——良久,千代江这样说。
走回阶台之上,眸眼开阖之间,洗去一切情绪,他看着弟弟,冰冷道:“你我兄弟,自小分别两地,我知道这句话我不必问,你一定会站在重华那边,看在血脉亲缘的份上,这一回我放你走,往后,廷尉大人,你便与我迢递千代再无关系了。”说着,拂袖转身,留与弟弟一道决绝的背影,他又添一分凌厉,喝道:“走吧!别再让我看见你!”
数日后,当嘉冕王千代江勾结戎狄王贺兰冲,举旗反梁的消息传来时,帝都不朽的宸极府中,千代泠正将嘉冕王宫里,自己与兄长的一番对话述与大长帝姬所知。
听罢这些的伊祁箬,沉吟了许久之后,带着心中的一番怅然,摇头慨叹道:“你哥哥……到底还是疼你的。”
千代泠一怔,倒是未曾想到,她首先顾及到的会是这一环。
说来,兄长这看似无情的背后所暗藏的深意,他又如何会不知?甚至连选择的机会都没给自己,便将自己直接归属到梁室阵营之中,为的不过来日这一切结束后,不管谁输谁赢,自己都能保命平安罢了。
只是这样深沉的用心良苦,却不能让他开怀半分。
“这只会让我心里更难受罢了。”眉头紧蹙,低吟一句后,他微微阖了阖眸,启口如大漠中失去水源的旅人一般困乏,道:“殿下,我现在……仿佛一闭上眼,便能看到六年前的景象——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景象。昼夜更迭,我们却永远都不会知道,一觉醒来,自己会失去谁。”
随着他锥心的言辞,伊祁箬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天的到来——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冤冤相报,尽皆孽数,可叹古来至今难堪破。
沉默了片刻,长出一口气,她看着对面的人,开口却并非是虚假的安慰之谈,而是再直接没有的定断道:“相信我,若是天意要六年前的光景重现,那这一次,只会比上一次更惨烈。”
——上一次,只是一人的恨,这一回,却是亡国灭种之仇。
千代泠心头重重一沉,茫然道:“我们该怎么做?”
沉吟一瞬,她道:“尽人事,听天命。”
是夜,宸极帝姬刚刚看完楼锦衣自逐明岛传来的一回消息,才将那纸团焚了,火光尚未熄灭间,思阙便入室禀道:“殿下,卫国夫人到了。”
她眼中一亮,搁下扶案而起,吩咐道:“快请进来。”
思阙领命而去,不多时,一身轻装便服的周嫱便自外而入,卸了身上的一袭玄色披风后,那光彩照人的身量容颜便尽皆显露出来,伊祁箬迎过去,许久不见的两人均是喜不自胜,握手关切了好一会儿,都嫌不够。
几回话毕,提起之前的种种,周嫱还是心有余悸,不由的训了一句:“折腾了这么两年,总算安生了,往后可再不许这么吓唬人了!”
闻此,伊祁箬却笑了,挑了挑灯花,笑道:“你哪里见着就安生了呢?”说着,轻叹一声,继续道:“这可不是沙场,明刀明枪,生死胜败都一目了然。要想安生……且还有一段路要走呢。”
她说完,周嫱看着她平添了许多怅然的目光,只觉得眼前这人经此一事,似乎与过去不一样些,至于是哪里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想着想着,她便不由的想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注意到她的目光,伊祁箬有些疑惑,笑了一声道:“怎么这么看着我?”
心下忖了忖,周嫱试探的开口,道:“你和玄夜太子的事……是真的?”
早知道她势必会问到此事,伊祁箬并不意外,只是微微有些无奈罢了。
其实,也不怪是个人就要好奇一下这件事,毕竟从天敌到鸳侣的转变,就是她自己,最初一时都难以适应。
安之若素的斟着茶,她轻描淡写道:“我和玄夜太子,有很多事,你指哪一件?”
周嫱并没有怨恼她明知故问,反而是添了十二分耐心的一字一字道了出来:“我指,你是否有心,把宸极帝婿的位子给他。”
她说罢,伊祁箬正好放下手中的紫砂壶,抬眸便是目光定定的看着她,不需要说话,便已经道明了自己的答案。
周嫱眉目一紧,想了想,首先问道的便是:“重华会同意?”
“他不同意,”她摇摇头,继而却道:“但也不会阻止。”
——只一句不会阻拦,便已经足够了。
“你怎么说服他的?”周嫱听了,不由有些意外,一句话问完,未等她回答,便接着又想到什么,跟着有些激动的问道:“倘若你连此事都能说服他,那是不是也就代表,其他的事,也尽都不必这么举步维艰了?”
伊祁箬摇头笑了笑。
在周嫱失望的目光里,她道:“我能说服他,仅仅是因为现如今,我与越千辰,还处在一个互相利用的阶段——他利用我活下来,而我,则利用他收回那半阕《太平策》。”说着,她长出了一口气,道:“宸极帝婿的位置,与其说是我帝姬府的私事,不如说,它与一众公卿之位毫无二致,都只是一个象征地位与权力的官位罢了。”
时至今日,听着这样的话,周嫱心里还是难免的苦涩,可说这话的人,却半点觉悟也没有。
想了想,她接着问:“那你与玄夜太子,互相之间,又可曾付了真心呢?”
其实,追究起来,这才是她问及此事的本意。否则一个帝婿的位置,给便给了,不外也只是名声上委屈帝姬些罢了,剩下的又有什么呢?
可若是这场关系里有了真心,一切就又不一样了。
伊祁箬听了,歪头作势想了想,随即却颇有两分俏皮的对她道:“他人就在奈落塔,你要不要当面问问他本人?”
周嫱一怔,意识到她这是不愿回答的意思后,不由摇头一叹:“你这丫头……”
“不过……”伊祁箬想着想着,目光远远一投,却是饶有些深意,“你确实应该去看看他。”
说着,她收回目光,意味深长的看着她,以无声之态,诉说着对方听得懂的意思。
周嫱循着她的意思想了想,面目上果真渐渐兴起一副恍悟之态,同时又听她道:“该以什么身份,你清楚。”
她有些讶然,问道:“现在?”
伊祁箬摇摇头,“再等些日子……此事还要好好安排一下才是,务求在最合适的时机,再把这个必须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理由给他。”
周嫱想了想,道:“戍边之期将到,五月时,我便该回京述职了。”
她想也不想的摇头,一边思索着,一边缓缓说道:“那就太晚了,而且……看上去也多有刻意之嫌,总要先让他心境有个起伏……有了。”
说到最后,她忽然福至心灵。
周嫱一唬,忙问道:“什么?”
她抬指轻敲着案面,面纱下的唇间微微勾起,看向她道:“当年天狼谷中我留的这一张牌,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天狼谷……循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不多时,周嫱便洞悉了话中所指。
“……你是指……碧砮?”在得到宸极帝姬的肯定之后,她却有些担心,“可是在这个时候让她出现,是不是太过突兀了?”
伊祁箬不以为然,只道:“那就要看诱她出现的根源合不合理了。”
她又想了一想,即便能猜测到她是要拿这个人做文章,可对那文章的内容,她却还是不解,“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想拿她做什么文章?”
伊祁箬饶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道:“你应该听说过,早前廷尉府审了一桩案子,内容就是王诉越太傅偷盗,而那所盗之物,则是章灼王姬失踪数年的骨灰。”
周嫱听着,点点头,道:“此事初出,也是一场轩然大波……不过其后,安定王殿下不是已经表了态,重华那里也不了了之了么?碧砮……她还能改变什么?”
伊祁箬站起身来,缓缓踱着步,说道:“要想让越千辰发自肺腑的想活,就得让重华再拦无可拦的要杀他一次。当年布局之初,我与重华早已达成共识,他应我一日不找到林家的那半阕《太平策》,便一日不杀越千辰,我离都这经年里,他在朝在野,无论做出多少想杀越千辰的样子来,终究都是戏罢了,而唯一一次让他险些背誓而为的,就是姬窈骨灰现世的那一次。”
想着当初铅陵蘩生出的这道枝节,她还是有些心有余悸,顿了顿,继续道:“其实最初,越千辰用此事威胁他,保命之余更得太傅之位时,他应当就已经压制不住自己的杀心了,只是那时候那捧骨灰还没有出现,他只能照着越千辰的规矩来,而且到底没看见,情绪也不会那么强烈,而当实物就在眼前时,他的情绪便脱离掌控了,若非后来安定王那句话,尧儿依着世子的意思下旨赦了越千辰的罪,只怕重华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他的。”说着,她转头目光定定的看着周嫱,道:“而今若想让他背离给我的这个承诺,我只有再借姬窈身后之名,做一回文章了。”
听到这里,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之后,周嫱却有另一重担心,“可是此事到现在也过了这么长时间,那捧骨灰也已奉入姬氏宗祠安葬,重华心里有再多愤恨也该平静些了,万不会再将此事放在你的要求之前了。”
时间是可以消磨掉很多东西的,重华对待越千辰,不能说不想杀,只是时至今日,当时的气愤之心怎么也消磨掉了许多,在这种情况中,他也就不大可能将妹妹的要求置之不理了。
伊祁箬自然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环,点点头道:“不错,可是还有一个前提。”
周嫱奇道:“什么前提?”
伊祁箬坐了回去,目光里闪着独属于运筹时的光芒,沉声说道:“当时奉入姬氏宗祠的,真的是姬窈的骨灰。”
周嫱赫然大惊。
“你……!”眉头紧得如同上锁,作为为数不多,知道这件事真正内幕之一的人,周嫱一时之间有些转不明白脑筋,她知道伊祁箬走过许多招险棋,可这样反复又大胆的路数,还是让她一时间难以接受,“你这……”
伊祁箬却很是平静,缓缓敲击着案面,道:“你说他是会信越千辰的话,还是会信姬窈生前,最亲近的贴身侍婢的话呢?”说着,想到另一处关窍,她心头忽而涌上一大波愧疚,低声道:“只是……少不得,又要打扰安定殿下与王妃的安宁了。这等无礼之事,但愿是最后一回。”
过了好一会儿,周嫱才将这件事消化完全。
她摇头叹道:“也是难为你费尽心力,我光是听着都累,你竟还能一步一步想到这里。”
那头,伊祁箬眸光一敛,咬牙道:“我就要越千辰自己说出他要活,我就要他无论如何,即便苟且偷生,都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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