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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宸极帝婿(二)


伊祁箬看着越千辰那双几近喷火的眼睛时,思绪却忽然不合时宜的倒退回了永安四年的那一天。

——那天晚上,就是在这宸极府里,她在寝阁前第一次见到他,那时候这张极其动人的面孔还不曾公诸于众,留给所有人的,就只是这么一双眼睛。

那一眼,她就知道,他是他的弟弟——即便两人实在算不得有多少相像。

世人都说,宸极帝姬与永绶殿下是一丘之貉。可大多数人都只看到了这兄妹俩对夜国的敌恨仇视,很少有人注意到,从他们选择的路上看,这兄妹两个,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重华能为姬窈对修罗姬氏鞠躬尽瘁,而伊祁箬却在得不到便毁灭的这条路上走得彻彻底底,有意思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处事方法,却将他们俩推上了同一条路。

可在越千辰出现之后,这条路,她走的似乎不那么坚定了。

他不知道,他一直在乎的,正是他自己看不清楚的。

将蔓延的思绪收回,她眼中的隐忍涌现的恰到好处,一步欺过去,她贴近他耳边的同时,他甚至都能感觉到她周身的颤抖。

细微的,难抑的,隐而不发的。

她咬着牙,一字一字在他耳边说道:“我曾经答应过舅父,无论如何都要将《太平策》合二为一奉与他,为此我甚至可以留下你的命。可是现在,你的所作所为,给了重华一个等不及要杀你的理由——一个我极可能拦不下来的理由。”他听到她深吸一口,似乎是为了缓和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随即接着道:“你听着,如果这件事拜你所赐我做不到,那你大夜遗故有一个算一个,我一定会用比昔年千阙里那一把火更惨烈百倍的手段,亲手将他们送入阿鼻。”

说完,她甚至没有去看他的表情、没有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就这样拂袖而去,连半个眼神都没有留下。

其实,她可以感觉到,就在自己说这番话的同时,他周身的颤抖幅度,并不比自己更小。

一口气回到寝殿时,伊祁箬才刚推门而入,下一刻,早就等在那儿的周嫱便迎了出来,看着她平静得近乎可怕的神情,周嫱一时怔愣,竟难以判别出她究竟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直到进了暖阁,见她在榻上坐了下来,目光渐渐带上了些温度,周嫱心里渐渐真的平静下来,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她试探着问道:“他信了?”

伊祁箬眸光低敛,顿了半晌,忽而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继而道:“这些年别的本事没长,就只戏演得越来越好了。”

她话音落地,周嫱心头却是一动——她听得出来,宸极帝姬能说这话,便该是成功了的意思,可让她心头兀然间沉闷下来的,也正是她的这句话。

戏演得越来越好了……

周嫱还在暗自沉思时,伊祁箬转头朝她看来,语气却已经是一番云淡风轻之态,对她嘱咐道:“等过两日重华回来,就该你出场了。”

周嫱此间还为蹙着眉,闻此,便头也没抬的点了点头,低低道了句:“你放心吧。”

她这样子不免引得伊祁箬上心,下颔一收,帝姬歪了歪头,道:“你这可不是让我放心的样子。”

周嫱一怔,抬起头与她对视,看到她那可以洞穿一切的目光时,蓦然间缴了械。

换上由心而来的神色,她叹了口气,一双忧思沉沉的眼睛就那么看着她,缓缓说道:“这些年我跟你离得远也就罢了,平时不细想也不觉得,可这么两天而已,我住在这儿看着你忙这忙那,还有今天这句话——戏演得越来越好了。宸极,你看看你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能说出这番话,伊祁箬倒是也不意外,眸光微微一低,片刻后,却是弯了弯唇角,道:“我不能说这样的日子好,但我也确实过不出更好的来了,是以……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说着,她拍了拍她的手,一副豁达之态。

可周嫱的忧思却并未因此而结束。

默默然看了片刻,周嫱忽然没来头的一阵摇头,就在这无尽的叹息里,低低道出了一句话:“你不该答应他的。”

音量极小的一句话,伊祁箬却在听到的同时,兀然一怔。

一时之间,也不知她是真的没反应过来,还是质疑自己听错了,周嫱看到她眉头赫然间轻锁在一起,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问道:“你说什么?”

从她的表情,周嫱就知道她将这话听得一丝不落。她并没有做无谓的重复,只是又摇了摇头,跟着说道:“别的也就罢了,越千辰这件事,当年你真的不该应下。”

她说完,立时就看见宸极帝姬的眉头跟着锁紧了八分。

周嫱长缓的吐出一口气,道:“你这所有苦痛都是因为当年那一个承诺,可是你做的所有事,该知道的人一个都不知道、该理解的人更是一个比一个恨你。唯有一个世子倒是既明白又理解,可是你们俩还……”又恨又急的掷了一声,她抬头继续说道:“你现在要把宸极帝婿的位置给越千辰,越千辰……就算你自己不将婚配嫁娶寻常视之,可往后你和他朝朝暮暮都要在一起,你得多累啊?”

那样的日子,她是连想都想不出来,可眼前这个即将要过的人,却是淡然的不像话。

周嫱曾经对自家的夫君说过,对这位无所不能的宸极帝姬,她最怕的不是她遇到什么难解的困境,而是有那么一天,这红尘,恰恰会成为磨没她七情六欲的那把锉刀。

忽然间,伊祁箬在默然许久后,摇了下头,定定道出两个字:“不是。”

她看向周嫱,摇了下头,目色如水,解释道:“不仅仅是因为越千辰,我是自作自受。”

“你……”

伊祁箬怅然的笑了一声,缓缓道:“人家小孩子承欢膝下的年纪里,我早已经在战场上让许多孩子再无膝下可承欢了,这么多年,我杀过多少人,我自己都没敢数——也是根本就数不过来。我现在再怎么样,也抵不上我当受孽报的千中之一。”

她说:“其实你们都错了,我才是这世上最不值得可怜的人。”

周嫱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这句更委屈的话了。

大抵也是被她这一番言论弄得没了脾气,惶惶间,她无言的笑了一声,问道:“你自己说出来这话,你不觉得委屈?”

伊祁箬想了想,眉目挑了挑,道:“以前也委屈。”握着手腕上那圈长久不变的银环,她继续道:“可现在,我是觉得,不干净的人,连委屈的资格都没有。”

周嫱的眼眸随着她这话紧紧一深,默然片刻后,她心头忽然起了一个疑问,随即便道:“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当这一切都结束时,你最想做什么?”

“安定的呼吸一次。”

——宸极帝姬在给出这个答案时,眉眼中轻拢着温柔,如梦似幻。

第二日刚过了晌午,宸极帝姬正在兰台处置御史台的杂务,墨曜便不期然的寻了过来,在她跟前匆匆比了几句话后,宸极帝姬面色便是一沉,搁了笔便直接随其往圣德殿去了。

彼时的圣德殿,气氛正值僵滞。

伊祁箬到的时候,只见寝殿中小皇帝坐没坐相的靠在龙榻上,身边大大小小围了一群人,从眉头紧锁的太医令到殿中奉茶宫婢,在那儿跪的跪站的站,无一例外,为的都是那同一件事。

眼见宸极帝姬进来,四下里一阵声响,紧跟着,宫监婢女跪了一地,战战兢兢的叩拜行礼,嘴里呼着‘长乐未央’,伊祁箬一个一个的淡淡扫过去,除了骆再一之外,再未让一人免礼。

她走过去,在龙榻的另一边坐下,目光淡淡的打在手边案上那只满满的药碗上,眉眼里看不出过多的情绪。伊祁尧在那头有意无意的打量着她,自以为掩藏的不错的小动作,却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心里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她愣是半点都没表露出来,就那么看了半晌,抬起头朝小皇帝看去,正见他匆忙收回去的目光还有些不稳,她也没说破,就只是不深不浅的问了一声:“不喝?”

闻此,伊祁尧就是没精神也来了精神,翘着腿哼笑一声,道:“反正,朕喝不喝这药,区别也不大,何苦再弄得自己满嘴的苦味儿呢?嘴里苦也就罢了,日久天长,呕进了心里,可就不是蜜饯能治得了的了。”说着,他转过头去若有所指的望着她,笑意深深,问了句:“姑姑说,是么?”

姑姑没回答他的话。

“来人。”无意般的拂了拂衣袂,她淡淡唤了一声,待随行的侍卫闻声上前后,便听她轻描淡写的吩咐道:“把韩统带下去,投奈落塔。”

“——!”

——那头,乍听此言的小皇帝赫然一惊,半天没明白她的用意,而韩统,大骇之下,却已经挪着膝近前两步,朝她告起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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