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宸极帝婿(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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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长久的无言以对里,安定王垂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也是,这个问题,你是没法回答的。”分明是与她说话,可又像极了自语,眼底倾散开一股分明的苍凉与失望,姬涣意味莫名的轻笑一声,继而道:“千百年来,世人看修罗姬氏,何等强宗鼎贵,殊不知这天下的安定,代代相传,莫不是修罗姬氏以骨血祭献出的。先帝曾经做过冲决规矩之人,我也曾以为他会是大梁期盼已久的明君贤主,可最后却成了同元徽帝一般比较的人物。你又有什么办法呢?开始那些年,你总是对他抱有希望,总得……以君臣父女之礼相待于他,不是么?”
说到最后,他侧过头,朝她投去无可奈何的一眼。
十几年苦难之中,伊祁箬始终觉得自己还是受青帝眷顾的——至少,这世上还有那么几个人,会宽待她、理解她,即便,她并不认为自己值得他们的善意与慈悲。
眼见着她露出的双眼里光芒渐隐,依约涌上些愧然的情绪,安定王一叹,随即如一个最平凡的长辈一般,抬手拍了拍她的头顶,在她微怔的神情中,对她道:“你呀,本王说过多少次,不怪你。”
是,确实是说过好多次了。
可已经发生的事,她也无法三人成虎,只因他们的宽恕,便也消散了自己的愧疚。
更何况,论到底,这天下到底还是恨自己的人多啊……
一旁的安定王却仿佛早已洞悉她的每一寸心思,“你要谋的是万世长短,而非极乐世界里的那点子愧疚之心。还是那句话,但凡为你所谋故,无论你做什么,修罗姬氏都是你最不必担心的那个。”
并非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可每听一次,她心头都难逃震撼。这样的话,若是出自单单出自世家也就罢了,偏偏,是出自修罗姬氏。
——举世有史,最与修罗无关,也最无可撼动的世家门阀。
许久后,将将平稳了心绪,她徐徐吐出一口气,摇头道:“……您从来都是不屑于权谋之人,我至今不忘,当年梁夜大战,修罗姬氏根骨独树,拒不出兵。世子之慈悲,便是源自于家风,是以您不能怪我疑惑,为何这些年您会选择我?”
她不明白,当年世子请兵时,安定王曾闭门三日不允,可大战过后的这些年,他却能对自己这个始作俑者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种种支持之举,难道就真的看得如此通透吗?
安定王渐渐散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泓深邃无匹,注入眼眸之中,比海更深。
他只说:“本王相信你做的所有决定。”
她一怔,下意识脱口唤了一声:“王爷……”
却是再无后话。
那‘相信’二字、那‘所有’二字,何其深重!
可这样的信任,却给了一个间接害死自己亲生女儿的人,又是为何呢?
姬涣缓缓舒了一口气,看着她的目光,却又似乎不全在她身上,许久之后,一片微风和煦里,他道:“绰绰,你是他最喜欢的。”
脑中如一个惊雷炸开,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念头在这一刻突如其来,甚至禁不得她推却,就那么以流星之速占据了她的全部思想。
——可这个问题,为着尊重二字,她甚至不能开口去问眼前的人,唯有霎时惊恐起的目光可以表现出她心头的震惊。
她相信以安定王的才智,一定能从自己的眼神中读懂那些难以启齿的意味,可是对着她赫然惶恐下的神色,他依旧笑意清浅,未有丝毫解释。
——没有解释,便是最可怕的。
伊祁箬不大清楚自己是用了多长时间方才勉强平静下心神的,唯有一点——在平静之后,她却是惊讶于自己的接受能力。后来,她想,或许在知晓此事伊始,她所以会有那刻骨的震撼,并非是觉得此事不合理,而是因为那么多年来的毫无端倪。
很久之后,在她终于冷静下来时,暗自换了好几口气,她强迫自己不再想此事,换一个角度之后,却是向安定殿下道:“可即便是他,也并非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的。”
——更何况我?
瞬息,她以为自己是眼花——竟会在温润仁德的安定殿下脸上,看到一个足以归类于孤傲与残忍的笑意。
——那般桀骜,却仿佛,那才是真实?!
随着那缕真心,他道:“本王心里,他不必正确。”
安定殿下是在宸极帝姬至天狼谷后第三日走的,而叫伊祁箬意外的是,姬异却并未同父王一道回返家城封地,反而是在安定王离去当天傍晚时分,遣人与她送了一封书信后,带着随侍与护卫离开了天狼谷。
那封信里,收敛着隽秀笔迹,短短也只有那一句话——六月初十,帝都再见。
看到那句话时,她眼里瞬息便袭上一阵酸胀,姬异自己或许都不知道,这短短八个字,一句无声的和好如初,对她而言有着何等分量。
这日寝阁之中,聂逐鹿用骆再一的法子,以绿衣碎的药汁将金针浸淬后,为她施针将真气封存。等施针结束,她运了运气,果然是半点内力也提不上来。
将衣衫穿戴整齐,绕出屏风,回头看了眼正将眼罩摘解下的聂逐鹿,她不由笑了一声,私心里却是觉得大可不必,忍不住便说了一句:“此间你是医者,这些事情本不该在乎的。”
——为医者施针旧人,难免有个同病人过从近密的时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论理本不该忌讳,就说这些年骆再一时常为她诊治医伤,男女之别早都抛在脑后了,可聂逐鹿这一道下来,却是紧张的连呼吸都变了,若非知晓他能耐几何,伊祁箬倒还真不敢让他在自己的致命大穴上做功夫了。
那边才解下眼罩的聂少主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无奈道:“可是在您这儿,我还是得在乎着些,毕竟天下第一美人的未来夫婿,是我毕生挚友呢。”
——跟越千辰相识这么多年,那人是个什么人性,聂逐鹿想想就够了,便是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招这嫌去!
伊祁箬无可奈何的一叹,摇了摇头没话可说。
不多时,两人步出庭外,直往高台而去。站立其上举目而望,心头却是不约而同,都有些感怀。
聂逐鹿负手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颇有些遗憾道:“谷中这么多年都不曾有什么变化,只是遗憾难得行此一趟,却无缘拜见谷君。”
下一次来,又不知是何时了……
“没有变化么……”伊祁箬低低喃了一句,继而轻笑一声,道:“你细看看,我倒是觉得每来一次,这谷中万千景象都在变。”
聂逐鹿有一瞬的发惑,而后略略一想,倒也明白了其中关窍。
他颔首笑道:“谷君爱好无为,人物与草植一般,皆偏于任其发展,转瞬万变也是自然之事。唯有承载这一切的亭台楼阁,却是数十载间一成不变。”
——他们眼中分明一处地界,却有两种感叹,大抵,便是因此了罢。
伊祁箬笑了笑,点头道:“可不是么,这也便是活与死的区别。”
她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在顷刻间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活与死的区别——区别在,活物生于死物所造就的根基之上,看似自由,却跳脱不开一个固有的、命定的框架。
诚如这天下间许多人的命数。
可是这样看来,自由的究竟是活还是死呢?
究竟,这世上,真能有随心所欲么?
“小姐,”他的惊思被一个柔和的女声打断,转头,便见谷中的侍女前来传信,将一封飞鸽传书交予她,并道:“不朽送来的消息。”
伊祁箬将东西拿在手里,点点头,便道:“下去罢。”
侍女向两人行了礼,而后便退下了。
她在看着帝都里的传信时,他也在看着她。
眼里有许多深刻的情绪,时至今日,他始终觉得,对于眼前的这个人,无论多懂,都是不懂。
半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她将看过的字条收尽袖中,转身长长出了一口气,想了想,问道:“越千辰此去回峰,你可为他担心?”
没想到她话锋转的如此之快,聂逐鹿先是一怔,想了想,却道:“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早前舒蕣王姬之事,虽后来以云霓之言,作证其身染急病而暴毙,但个中缘由如何,不朽与回峰皆是心照不宣,紫阙里,明面上虽因着世家权盛之故只能赏面罢休,然暗地里,应当也没少攥着此事给铅陵氏气受。沈竟陵目光如炬,自然知道今日天下大势如何,更不提守成王年纪虽小,主意却大,亦当明白,眼下王朝虽算不得太平,但回峰今日的处境,绝不能与迢递同日而语,反骨有没有是一回事,是不是时候兴起又是另一回事、至于私心里,即便铅陵氏再恨千辰,却也不得不认,他是得圣旨赐婚的未来帝婿,只要回峰一日没有反叛的资本,他在回峰,便一日都是平安的。”
待他论完了这一篇,伊祁箬轻勾着唇间,难得连眼中都带着一丝笑意,侧身朝他看去,片刻并着些赞赏揶揄道:“你睡饱了觉时,还真是个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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