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后起之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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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后,伊祁箬正在殿外阑干处半倚着看书,四周清风徐来,春雨迈着缓步走来,远远看着她这样的安逸样子,打从心底里不愿去打扰。
“小姐,”走至近前,她福了福身,在伊祁箬旁边回道:“沈竟陵至今还在府中未曾起行。”
想起自己与铅陵炎的那桩交易,头一道便是要这位守成小王爷亲身赴帝都,无谕旨不可回回峰,而沈竟陵则必须返回守成王宫,那时铅陵炎未经几多考虑便应下了,伊祁箬还以为沈竟陵说话便会回返呢,此间听到春雨这样说,却让她不由的思绪一顿。
总不会,他是为着那个人吧?
略想了想,她触手翻了页书,淡淡道:“不妨事,让他待着吧。”
她这样形容,春雨心里倒是有些不解了,微微蹙起眉尖道:“您的意思是……”
伊祁箬抬头看了她一眼,唇畔带着些清浅笑意,目光又复落在书上,道:“他恐怕还想着呢,希望我能动个什么心思,捎带手成全他一回。不朽的人不到,他是不会走的。”
经由她这般一语,再联系起沈竟陵其人,春雨心头便有些开悟,想了想,她不由暗自一笑,好奇道:“那您会成全他么?”
女子手不释卷,出口颇有些沉郁,只道:“成人之美是不碍事的,就是不知道在横绝眼里,此事是否称得上一个‘美’字。”
春雨心头一动,站在原地想了许久,默然未语。
夏花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主仆俩人一站一坐,各自都有些沉凝之意的样子,她走过来与春雨交换了个眼神,便也没问什么,只是回禀了一句:“小姐,绥姑娘回来了。”
伊祁箬依着夏花的说法来到纵横洲找林绥时,远远的看到一袭再熟悉不过的白色身影,这才想起越千辰一早用过了早膳,便到了这里寻觅起了几本绝迹的旧典。
她来的时候,停在阁外一处雕栋旁,静默的站立着望着不远处那两人迟迟未动。这样的距离,她想越千辰定是知道自己在这儿的,可是他却也并未道破。
“你该叫我一句表姐。”
——足够听清两人对话的距离,伊祁箬在那头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可不是么,她默然笑了一笑,论起来,这可是实在亲戚。
那头,越千辰听到林绥这样说,却着实是一愣——之前他也并非没有想过这个称呼,只是又一想林绥的过往,他便觉得眼前的人不会轻易答应下自己这个'表姐'的称呼,是以初见之下,他才会依随着伊祁箬,唤了她一声'绥姐'。
和缓一笑,他低了低头,出口不无感慨:“没想到,表姐……竟会认我。”
这话倒是让林绥不解,她浅声一笑,眉眼之间仅是神清气散,反问道:“我能来此,也尽皆仰仗姑母慈心,你是她的儿子,我怎么会不认你?”
越千辰颇有所感的看着她,眸光悠远难测,动容道:“这还是头一遭……有人因母后而认我,表姐不知此事于千辰而言有多重要。”
“这就是胡说了。”林绥摇摇头,眼中添了一抹训诫之色,端正道:“文贤皇后风华绝代,自然了,当年故国上下,莫不有以其薨逝之故而敌视小皇子之人,可昭怀太子由你之生至己之死间,却从未待你有过分毫怨恨。”
“当然……”他心头一动,不期然间竟微有些愧意道低了低头,喃喃道了一句:“他是这世间最好的兄长。”
林绥便又问道:“你若非文贤皇后之子,太子何以待你如此?”
这一言之中,豁然予他一道惊雷醒梦。
他后退一步深深一揖,那边的伊祁箬竟看到不可一世的越千辰此间竟在对一个才见了第一面的人如此敬拜,委实也算是稀罕了。
抬首,他对眼前迟识了二十多年的表姐诚诚道:“……千辰糊涂了,多谢表姐醍醐。”
伊祁箬见此,心里起了一阵微妙的滋味,不知心头想着什么,却是并未近前,转身便缓步离去了。
七月初七那一天,天空暗暗的发灰,竟是从一早起时便已淅淅沥沥的把雨下个不停。
撑着柄青竹伞,伊祁箬一早便来到了姬谒墓前,陪她说了一会子话,从安定王夫妇说到世子与公子,不知不觉,竟也就这么过了两三个时辰。
春雨踏着一地天泽而来,正见她正正道道的站在姬谒的墓前,默然无语,却也是一副苍凉悠远的景色。
察觉到身后之人,未等她说话,伊祁箬便问:“是谁来了?”
清声和雨,写尽仙灵落地。
春雨看着她的背影,道:“成全沈竟陵的人。”
伊祁箬皱了皱眉。
沈课竟然真的自己来了。
想了想,她问:“他已经到府里了?”
“不曾。”春雨摇头回道,顿了顿,道:“他尚未入境。”
顷刻,伊祁箬便转过身来。
不等她说话,春雨已经先一步回道:“马已经备好了。”
从霍氏祖陵一路策马至长泽境外,伊祁箬在道旁一家茶肆里见到临雨而坐的沈课时,天际已渐有倾盆之势。
沈课一直在这儿等她,茶肆里已经清过了场,四周只有六七个他随身带来的军将远远守着,她一看,眉头便又深了深。
沈课起身与她抱拳行了一礼,伊祁箬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一边问道:“既然来了,怎么不听命做事呢?”
——怎么不入境,又怎么不立时带着铅陵炎回返帝都呢?
她问着,抬起一双凌瞳,深深的望着他。
沈课站在那儿没有说话,她哼笑一声,又问:“你是为了见我,还是为了见沈竟陵?”
“殿……”一个字出口,逢上她警示般的目光,他方才意识过来,改口道:“小姐若是不想回峰酣睡于皇权之侧,那沈竟陵,就绝不能留。”
伊祁箬眼中华光一凝。
——诚然,她知道沈课与沈竟陵的过往,可是她却没想到,见了面第一句话,他就是这般直言不讳。
“课儿……”多年未曾有过的亲密称呼让沈课兀然一愣,随抬眸便见到她满布着惊疑的神色,他听到她问:“你这是劝我……杀他?”
沈课没有否认。
实则,自当年千秋塔之后,即便是早前浮光殿一事时,她都未曾见过沈课脸上再度浮现出这等神情,一时之间,她便有些恍惚。
沈课沉吟一瞬,却道:“您比我清楚,沈竟陵绝非良禽,铅陵炎大璞未完,贤王与反王的区别只在这一念之间——这一念,便是沈竟陵。”
伊祁箬还真是很清楚。
可是她却也看到了一些沈课不曾看到的东西。
摇了摇头,她沉着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分明一身雅人深致,却偏生成日家活在厮杀里的人,缓缓道:“我是不喜欢沈竟陵,可他毕竟是天狼谷出去的人,”顿了顿,她重重点了下头,“更是你的亲哥哥。”
——亲哥哥?沈课兀然自嘲一笑,若非为着这三个字,眼下,他倒也不至于如此恨那个人。
随着天际一声轰隆,他略微有些失态,道:“不必您提醒我也记得他是我亲哥哥,不过我更忘不了的是,当年千秋塔外,他是如何为了得到倾国令来算计我这个亲弟弟的。”眼里眸光一紧,心头狠狠压抑着无尽苦痛,他抬手比了一段几不可见的距离,道:“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若无玉案,我已经死了。”
伊祁箬安静的听他说完。
那时候的事,桩桩件件,她都一清二楚,沈课心里的痛,她未必能感同身受,但却一定是普天之下最理解的人。
可是,正因为这理解,她便也看得更清楚一些。
顿了顿,她忽然启口,以极平静的语气道:“你的武功早就已经恢复了,凭你的能耐,当年千阙铜墙铁壁之中都能取得吴王首级,一个守成王宫又算得了什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沈竟陵又算得了什么?”说着,她扶着案面缓缓站起身来,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说道:“这么多年,你有的是机会杀他。”
沈课深吸一口气,十分想要将目光从她眼睛上移开,可恨就是不能。
她便接着道:“你恨他,你想杀他,却也不想让他死,所以你把这个难题交给了我,你希望借此机会,让我为你报仇,让你不得不接受这个安排。”
许久之后,沈课沉了沉眸色,只说了一句话:“您都明白。”
伊祁箬寞然一笑。
她道:“我一向不是什么好人。课儿,我不能成全你。”
听到这句话,沈课几乎是下意识的便出口反问道:“你又要行妇人之事?”
语气很有些发冲,这在沉寂了数年的、半年前还是沈太仆的当今大司马身上,实在少见。
说完之后他自己也是自悔,低头告了句罪,道:“横绝失言。”
伊祁箬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道:“有时候妇人要比男儿更懂得长远之计。”
沈课抬眸,不解的看着她。
她道:“你说得对,铅陵炎大璞未完,他纵然不与沈竟陵一门心思,可他却几乎是沈竟陵带大的,那满满的孺慕之情却假不了。沈竟陵可能不是什么好人,可铅陵炎却不会放弃他。”
绕过桌案走到他跟前,她继续道:“那一念确系沈竟陵一身,可却绝不是他死了便能解决问题的。”
听到这里,沈课便也大致领会了她的意思。
只是他心里却不甚赞同,“您以为他的心思,还能被改变?”
她笑了一声,摇头道:“江山易改,他——我从不指望。”
沈课又蹙起了眉。
她神色一动,引导似的说道:“这个人,或许必死,但却绝不是经由我手。”
蓦然一阵深思后,沈课终于恍然大悟。
“您想让铅陵炎……”
看着他的神情伊祁箬便知他心中所想,继而便问道:“你觉得不可能?”
沈课想了想,到底无奈的一摇头,“在您身上,我用不上这三个字。”
伊祁箬便笑了。
“课儿,”近前扶着他的双肩,她望尽他眼底,一字一句道:“你的仇我一定报,而且等那一日到来时,我定会让你湮灭所有愧疚,心头只有快意。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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