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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 第176章 带节奏谁不会


春节余韵未尽,大理寺官署里一脉懒散气息,主官关寺卿主持过开印礼,象征性地训示完属下后就走了,不多时官吏们也开始一个个溜号。

        左少卿闻征音来找苏晏寒暄,态度很是热情,明里暗里打探宫中事,套话技巧极为高明。

        苏晏本就觉得与对方气场不合,更兼沈柒提醒过他,说此人口蜜腹剑是个伪君子,于是暗自警惕,净拿些无关痛痒的话打哈哈,一边笑容满面,倒显得比对方还热情。

        闻征音套来套去,什么有用信息都没得到,也知道苏晏不是省油的灯,便假笑着告辞了。

        苏晏应付完不喜欢的同僚,心情不太好,就想着找个喜欢的,洗洗眼睛。

        他去了北镇抚司。

        至于四大金刚,已经由明晃晃的跟随改为暗中保护。因为苏晏说,年假结束了,官署间走动频繁,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四品京官,老让御前侍卫跟着,影响不好。

        眼不见为净。加上与沈柒几次接触,皇帝那边也没什么反应,苏大人的胆子不自觉地开始肥起来,总想着找机会假公济私。

        这不,一进北镇抚司,大堂也不坐了,就直奔沈同知的廨舍。

        他的马车刚到街口,沈柒就知道了,这会儿香茗沏好,果脯也摆好,就等着他上门。

        苏晏这回学乖了,没敢再穿御赐的大氅,只罩了一件新做的绀青色披风,用霜后收干的盆栽小葫芦做披风纽子,显得别致又衬肤色。

        进屋后,火盆烧得暖和,他脱了披风挂在衣架上,笑吟吟地对书案后的沈柒说道:“沈大人忙着呢?”

        沈柒见了他,心痒、手痒、牙痒,哪里都痒,觉得自己像不断沸腾又不断压制的火山,总有天要不顾一切地喷发。

        “不比苏大人忙,几处地方连轴转,最后才想到鄙衙,拨冗前来一见。”

        这话酸的,尤胜小金桔。苏晏把果盘里小金桔的皮都啃了,连肉带核拿去丢沈柒。沈柒一把抄住,送到嘴边舔舔,连核带肉嚼吞了。

        苏晏老脸微红,用湿帕子擦完手,道:“你消息灵通,自然知道我这几日在忙活什么,想问问有没有相关情报。”

        沈柒答:“情报有,却不是免费的,拿什么来换?”

        “春节开销大,俸禄都花光了,暂时没钱。”苏晏用商量的语气问,“能不能先赊着?”

        沈柒做一脸凶恶状打量他,目光能穿透几重冬衣,叫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行,先赊着,日后我连本带利讨回来。”特务头子压着嗓子说。

        苏晏把屁股下的凳子往后挪了挪,干笑着等他。

        “坤宁宫的宫人全部被下了司礼监的刑房,由提督太监亲自拷问,不过听说并未审出什么幕后指使来。”沈柒说。

        苏晏想了想,道:“我不相信这是一场单纯的意外,只能说,幕后人操作手法了得,没有留下痕迹。这些宫人只是被利用,并不知内情。”

        沈柒颔首:“提督太监也是这么禀告的。于是皇上下令,将元宵夜擅离职守的坤宁宫宫人,包括守炭火的两个內侍,全部杖毙。”

        苏晏嘶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有些不忍地皱眉,却没说什么。

        *

        “朕这么做,是不是太狠心了?”景隆帝问。

        蓝喜深深弓下腰,“皇爷这么做,自然有皇爷的道理。更何况那些人本就犯了宫规,确实该严惩。”

        皇帝一手端茶盏,一手执杯盖,轻推浮叶,“你啊,跟随朕这么多年,还是只知逢迎,不知朕的用心。”

        蓝喜抬头,表情恭敬,眼神里竟透着些心疼:“奴婢知道,这都是为了小爷。皇爷下令杖毙,就等于给他们定了个罪无可赦,那么小爷杀其中三人,也算是明正典刑了。”

        皇帝叹道:“其实,朕从来就不是什么宽仁之君。此时此刻,朕也只不过是个父亲而已。”

        蓝喜道:“皇爷御极十五年,勤政爱民,优待臣子,天下人所公认。但天子毕竟是天子,不可能一味怀仁,否则如何治理大国万民。世间道理本就如此,正所谓慈不带兵,义不养财,善不为官,情不立事。”

        皇帝啜饮一口清茶,“既然天下人都说朕优待臣子,那么攻讦东宫的言官们,朕也该优待优待。蓝喜,传旨,今日朝堂上谏言的御史,每人赐银二两、朝靴一双。你再去写四个字,送去都察院,就写……‘公忠体国’。”

        蓝喜掩嘴而笑,应诺道:“奴婢领旨,这就去办。”

        他刚要告退,皇帝冷不丁又问:“太子呢?”

        “仍在太庙跪着,说是要给先皇后抄写经文。”蓝喜问,“大雪天儿的,太庙里冷得很,是否让奴婢去把小爷请回来?”

        皇帝说:“不必,让他抄抄经,静静心也好。除此以外,还有什么?”

        蓝喜略微犹豫,如实答:“苏少卿去太庙见过太子殿下。两人在中殿独处了小半个时辰,东宫侍卫守在殿外,不知里面在谈些什么。哦对了,苏少卿去时,身上还披着皇爷赐的那件大氅。”

        皇帝仿佛呛到,用力咳了一声,放下茶杯,露出个非喜非怒的复杂神情:“这个苏晏。”

        *

        “赐银二两、朝靴一双?皇爷还真慷慨!”苏晏噗嗤一笑,“也不知那些言官拿到赏赐时,是何等表情。”

        沈柒哂道:“除了叩谢天恩,还能怎样。”

        苏晏越琢磨,越觉得皇帝这一手,实在损得很,简直可以说是恶趣味了。“在皇爷看来,他们如此卖力表现,也就值个二两银子。朝靴是粉底皂靴,既可以解释为夸他们黑白分明,但因靴子白底在下,黑面在上,也可以解释为颠倒黑白。至于‘公忠体国’四个字,更是耐人寻味。”

        这操作,又是另一种骚气……苏晏忍不住拍着大腿哈哈哈地笑了一通。

        沈柒见他因为别个男人笑得开怀,目光如刃尖寒光般闪了闪,面上并未显露任何不快。

        苏晏笑完,想起正事,说道:“还有两件事,要麻烦沈大人帮帮忙——”

        他起身走到书案前,两手压在桌面,向前倾身,凑近沈柒耳畔,细细交代了几句。

        沈柒不动声色地听完,说:“忙可以帮,但同样不能白帮,苏大人要不要继续赊着?”

        苏晏点点头,讨好地看他。

        有事相求,也是因为别个男人——沈柒被看得火起,蓦然揪住他的衣领,张口就去叼他喉结。

        “先交点利息。”

        苏晏知道沈同知是属狗的,专爱咬人,于是先发制人,低头在衣领处的手指上咬了一口,答:“利息也没有。欠条在此,给你盖个章。”

        他抽身而退,取衣架上的披风重新穿好,笑道“沈大人,告辞了”,也不等回应,径自走了。

        沈柒垂目注视手指上的水渍与淡淡牙印,沿着痕迹,重又咬了个更深的覆盖上去,登时皮破血流。

        望着这枚可以保留更久的欠条印章,他满意地勾了勾嘴角,把残血舔干净。

        *

        收到堪称寒酸的赏赐后,都察院的部分御史们面面相觑,一时搞不清皇帝的用意。但再寒酸也是天恩,一个个的叩头谢恩。贾御史率先琢磨过味儿来,抚掌道:“陛下素来溺爱太子,本官前次上疏纠参东宫,就挨了顿训斥。此次陛下非但没有训斥我等,还赐了财物,说明什么?”

        “什么?”其他人问。

        “说明陛下不快归不快,可还是得顾及皇室的脸面与名声,不得不安抚言官。相信只要我等坚守职责,敢于批鳞谏诤,陛下定能接受我等的规谏。”贾御史慷慨激昂地说道。

        “有道理,所以我等一定不能退缩,当前仆后继,死而后已!”众御史纷纷给自己鼓气。

        小团伙散去后,贾公济方才皱起眉,拎着御赐的一双皂靴,暗恼:陛下这是含沙射影呀!不过,就算真触怒陛下,该说的话、该弹的劾,我也一句不能少。这才是言官本色。

        正此时,一名文书前来,送上今日邸报。

        每期的邸报册子,贾公济都要逐字逐句细读,毕竟是个极重要的朝廷信息来源。他翻了几页,忽然看到一篇祭文,看署名是出自太子之手,祭的是先孝惠慈皇后。

        贾御史本对东宫的学识与文采不抱任何希望,谁料一眼看进去后,再也拔不出来。他一气呵成读完,怔忡半晌,张了张嘴,竟破天荒成了一枚哑炮。

        *

        邸报传抄至京师各个衙门,很快从衙门传至士绅生员,不少人读完潸然泪下,深受感动,勾起对自家逝去的严慈与亲朋的悼念之情,乃至自发抄录,诵读不止,渐又从士林流传到了市井间。

        “《祭先妣文》,读过了么?没有?都去读一读,写得太好了呀!”

        “奴家虽不识字,是请街头代笔先生读的,可奴家每一句都听懂了,不仅听懂,还听哭了……”

        “不容易啊,刚出生不久就失去母亲,日日夜夜思念不得见,只能寄情于宫殿与遗物,谁料被一把火烧个精光,连个念想都没地方寄托了。”

        “难怪一怒之下杀了宫人,原来是他们失职,才导致坤宁宫大火。我一个看守仓库的,元宵节照样老老实实当班,他们却敢偷跑去看灯,果真可恶。”

        “什么酒后乱性,砍杀了百十个,满地尸体……原来全是谣言。一共就杀了三个,还是犯了大错的。”

        “你没看官府告示,说那些宫人擅离职守,触犯宫规,对先皇后不敬,都给判了死刑。可见小爷杀的,本就是该死之人。”

        “先生,还有《祭先妣文》的抄本么?恳请借学生抄录一份。”

        “叙先皇后之慈,一波三折,跌宕生姿;表遗人子之心,杜鹃啼血,催人泪下。品品,好好品品,什么叫出于肺腑者,不求工而自工!你们都用心学,今日窗课,背诵太子殿下的《祭先妣文》,每生抄写三遍,明日来学堂时上交。”

        仿佛一夜之间,邸报上的这篇祭文如雨后春笋,散播得满城都是。不少人争相抄录,书铺里的纸张供不应求,几乎重现了晋代洛阳纸贵的情景。街头也多了不少抄书人,只收取极其微薄的报酬,替人抄写本文,甚至是免费。

        这些抄书人,以及茶楼、酒馆、客栈里的一些闲话人,日出后在城内各处出现,日落后……换上锦衣卫番子的青衣小帽,又回到了北镇抚司。

        咸安侯府与奉安侯府里,自然也拿到了这份邸报,听闻士林与市井间对太子的舆论来了个大反转,把前面的万千铺垫,以及费了许多时间、人力、物力的造势,都做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卫演与秦夫人气得险些吐血。

        而形同风烛的卫浚,得知苏晏被贬外放后又回京,还官复原职,就已经背过一回气了,好容易抢救过来。这次的事,家人更是隐瞒着,不敢叫他知晓。

        秦夫人出了一计:亡羊补牢。赶紧派人去各地提塘官长的抄报房,在二次抄录时动手脚,把祭文其中一些词句改成大逆不道之言,传去各州府县后,引发地方官绅检举,叫太子吃不了兜着走。

        卫演深以为然,当即派人前往抄报房。

        谁料,各处抄报房门口皆有锦衣卫把守,他们的人混不进去,只得灰溜溜地无功而返。

        令他们更加恼恨的是,这事还没完,对方一招之后还有一招。

        京城最大的寺庙延福寺,正月二十做法会,趁着万千民众涌来烧香拜佛时,展出了三份珍稀的血经。

        其中两份血经,来自已经坐化的高僧大德,陈年墨迹已化作赭红色。

        第三份血经的墨迹却是鲜艳的殷红色,掺杂着微微金光,又全是以梵文写就,看着就格外有佛性灵光。

        虔诚的信徒们与好事者不由纷纷打听,这第三份大藏本愿血经究竟来自何方神圣,能否请回去供奉?却被寺中僧人婉拒,说这份血经来自贵人,是特意供奉在佛前,为亡母祈福的,并非大师所写。

        这份血经的主人是谁,成了个迷。

        不久后,不知哪里泄露出消息,说血经出自当今太子殿下之手。

        坤宁宫失火,太子自请前往太庙向先皇后谢罪,孝衣茹素,日夜不眠不休刺血抄经,唯求亡母在天之灵得以安宁,至今旬月仍抄写不绝,已容色枯槁,病体支离。

        百善孝为先,孝道可以说是封建时代最基本的道德规范。不仅儒家提倡“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百姓们也朴素地认为,但凡事亲至孝的,总不可能是坏人。

        一时间,太子至孝之名传遍京师,民间人人称颂,一如当初“御门击鼓雪师冤,惩恶除奸十二陈”的苏清河。

        这回不仅卫演与秦夫人又险些吐血,就连身在深宫的卫贵妃也气得抓狂,辛苦布局化为泡影,又无处诉苦,只得狠狠责罚宫人来泄愤。

        勉强平复了情绪后,她叫心腹宫女去给母亲送信,说前计未成,想见鹤先生一面,请他再指点。

        秦夫人去找鹤先生时,对方正在院中石桌旁抄写着什么。秦夫人探头一看,可不正是那篇见鬼的祭文,旁边还有一张不知从哪儿来的梵文血经。

        秦夫人忍怒问:“居士为何也在抄录此文!”

        鹤先生边写,边说道:“我抄的不是祭文,而是敌情。”

        “怎么说?”

        “此人善于操控舆论,翻手云覆手雨,是难得的攻心高手。”鹤先生搁笔吹墨,对着那张血经双手合十,“吾有劲敌,如春在枝头。”

        秦夫人:“……请问居士,此话何解?”

        “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鹤先生微笑道,“他便是我要寻找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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