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志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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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大骊刑部官员打过一个很形象的比喻,勘磨司档案库每一份自述卷宗,都是一篇文字明快、篇幅很短却极为精彩的刺客小传。
一座邱国京城普普通通的市井客栈,苏琅已经换了一身装束,返回此地,屋内还有弟子高油,正襟危坐,终究是担心师父这趟出门会有意外,总不能才认了师父没几天,就要身负血海深仇,还没学到几分真本事,便从此走上为师报仇之路吧。
苏琅从包裹里拿出一只木盒,从中取出文房四宝,坐下后开始研墨,闭目养神片刻,提笔蘸了蘸墨汁,开始在纸上写起邱国京城之行、青楼刺杀的见闻记录。
耐着性子不问什么,高油坐在一条长凳上边,望向苏琅的背影,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师父,在写什么?”
苏琅说道:“一份给大骊刑部查阅的详细记录。”
高油哦了一声,不敢多问。
苏琅犹豫了一下,招招手,让高油坐在桌边,将写完的两页纸递过去,刚好写到黄阶被那青楼花魁偷袭之前,苏琅说道:“切记看过就忘。”
高油仔细看完两页纸,除了学习剑术打熬筋骨,这段时日自然是认了些字的,少年随口说道:“师父,若是我,就要格外小心这位花魁了。”
苏琅神色不变,问道:“为何?”
高油说道:“这黄阶分明是个精通暗杀的行家老手,偏偏只有人数最少的这间屋子里边,那位睡一宿便要开销三百两银子的花魁就无意间醒了?搁我,可不信她只是个吓坏了的花魁。再说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去赌庄可以赌运气,可是这种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边的活计,总不能随随便便赌命,既然不好随便杀人,也要立即敲昏了她。若那花魁真是个歹人,假设啊,黄阶要么是粗心了,要么就是双方早就认识,却担心隔墙有耳,比如师父你不就在外边盯着他?好像也不对,若是相认了,那花魁只管装睡便是,咱们武夫不是可以聚音成线偷偷言语嘛,不对,又不对了,如果黄阶与她是老相好呢,说书的,不总说一句情难自禁,比如黄阶其实有了最坏的猜测,她的谍子身份已经暴露了,必须二选一,只能活一个……师父,我就是随便乱猜的。”
在少年家乡的那条巷弄里边,便有好些最低廉的窑子,和那倚门卖笑的暗娼,所以瞧见纸上写那一宿三百两银子的开销,看得高油眼皮子直打颤,那位花魁是全身金子做的女子么。以前他跟万言路过门口都要喊姨、或是喊婶的几位妇人,少年本来有个志向,就是攒了二三十两银子,就给她们寄过去。师父听说过此事,只是说句有心了。银子则是一两都不给的。
苏琅露出笑容,点头道:“为师没有看错你,果然是块当谍子的好材料。”
自己后边写的内容,不用给这小子看了。至于真相到底如何,刑部勘磨司那边自有计较。
高油挠挠头。
苏琅故意皱眉,神色不悦问道:“怎么有这么多的奇怪想法?”
高油神色尴尬,照实说道:“师父,当那扒手,也不容易的。我跟万言六岁起就开始做这个勾当了,可没有师父教,都是无师自通,看人不准,下手不快,就要挨揍的,一巴掌打得原地转圈圈都是常有的事,万言有次被人踹得狠了,便落下了病根。所以每次吃了亏,被打得鼻青脸肿了,事后我们哥俩就要合计合计,好好琢磨一番。”
苏琅笑道:“倒是行行出状元。”
高油如释重负。只要师父不将自己驱逐出门,看轻几分,算得什么委屈。
苏琅便与这位徒弟多说了些内幕,“黄阶盯着那几个邱国当朝权贵杀,我就负责盯着黄阶,既是防止发生意外,走脱了某条漏网之鱼,或是那几个酒囊饭袋的官员身边,兴许藏着高手,当然我也有监督黄阶的意思,防止他有任何不轨意图,以及违禁举动。他递交给刑部的记录,与我给的内容,每个细节,都必须严丝合缝,对得上,如果被刑部勘磨司官员发现某处漏洞,就要按例复查,轻的,我们需要走一趟京城刑部,严重的,就是直接派人找到我们当面询问了。刑部武选司郎中,就是负责盯着我的人,算是之一吧。而刑部侍郎赵繇,就是盯着他们这些官的官。至于是谁来负责盯着赵繇,如今朝廷到底有没有这么一号人物,天晓得。”
高油惊叹不已,“这么说起来,那位赵侍郎,真是天大的官了。”
苏琅笑了笑,“这么说也没错。”
高油好奇问道:“这次对邱国出手,咱们大骊来了很多的高手?”
苏琅点头道:“为师只是做具体事务的人,不参与谋划,不过也简单,大致估算一下,两份名单上边,总计大概五百号人物,为师跟黄阶这样的,属于大骊兵、刑两部在内的几个机密衙司成员,再加上从邯州在内三州驻军当中,临时抽调而来的随军修士,明里暗里,不管有没有真正出手的,怎么都该有三百人左右。”
高油震惊道:“这么多?!”
苏琅笑道:“多吗?”
高油小心翼翼说道:“打个五折,一天之内,把邱国当官的和带兵打仗的杀干净,都绰绰有余吧?”
苏琅笑着摇摇头。
高油问道:“师父,是我说错啦?”
苏琅放下笔,正色说道:“谁负责杀谁,不全看境界高低,这是其一。就像为师觉得你适合做这个行当,跟高油此刻的境界高低,就关系不大。每场刺杀,既要做事稳当,保证结局,又能让黄阶他们有所历练,这是大骊刑部培养谍子的一贯宗旨。比如黄阶在青楼做了几年最为贱业的行当,就是一种熟稔各种人情世故的历练,他将来更换地盘,转变身份,例如去扮演一掷千金的富贵子弟,脂粉堆里打滚的王孙公子,那么无论是谈吐,见识,气度,定然是可以胜任的,只会演得比真的比还真。这是其二。”
“最重要的,是第三点。以后的‘黄阶’们,或是你高油,都是可以当官的,身份由暗转明。虽说你们不是走科举这条道的清流正途出身,但是大骊王朝有两条专门为你们设置的升官路线,你们甚至有朝一日,还有机会主政一方。据我所知,官身最高的,已经做到了大骊王朝的府尊、郡守,好像还有一位碛州副将。”
苏琅微笑道:“传言我们刑部的马尚书亲口说过,官分两种,读书厉害官,做事务实官。”
不过尚书大人后边还跟着一句,我就是那种读书很厉害、做事更务实的官了。
高油一听就乐了,“那个马沅嘛,我晓得的,家喻户晓的大官嘛,是那上柱国鄱阳马氏的家主,我们京城那边都说他是关老爷子的私生子。”
苏琅也不训斥这名徒弟的口无遮拦,没大没小。
高油一下子焉了,神色复杂起来,轻声道:“师父,以前跟万言他们几个,每次提起马尚书的事情,总觉得就是个逗乐解闷的笑话。现在认了师父,才晓得赵侍郎的无比厉害,便一下子觉得那马沅,既然官帽子比赵侍郎还要大些,定是一个极为可怕的人物了,说不定我将来哪天跟马尚书见了面,说话的时候,舌头都会捋不直吧。”
苏琅也觉得这个说法有趣,“没事,反正机会渺茫,想要丢人现眼都难。为师至今也未能见过马尚书,不曾有机会当面聊一句。”
苏琅瞬间伸手抓起桌上的剑鞘,朝弟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屋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苏琅更换嗓音,故作慵懒问道:“谁?”
门外响起一个能让男人听了酥掉几两骨头的妩媚嗓音,“屋内的客官老爷,需不需要让姐姐进来暖暖被窝?价钱好商量……”
那女子说着便自顾自笑起来。
苏琅满脸无奈,不过仍是松了口气。
高油压低嗓音,惊喜道:“周姨?!”
苏琅快速收好那几页纸藏在袖中,看了眼桌上木盒,犹豫了一下,便没收拾,去开了门,果真是周海镜。
她身边还有个笑眯眯的英俊男子,腰悬一枚紫皮酒葫芦。
苏琅大为意外,立即拱手道:“刑部二等供奉苏琅,见过曹侍郎。”
方才屋外廊道中,是周海镜帮忙曹侍郎隐藏了呼吸和脚步声响?还是说?
曹耕心拱手还礼,“幸会幸会,久闻青竹剑仙的大名,如雷贯耳,我跟周姑娘刚巧路过,打搅打搅。”
谁对谁如雷贯耳还真不好说,苏琅侧过身,让他们走入屋内,轻轻关上门,深知言多必失,苏琅便不再开口。
曹耕心望向高油,再次拱手,笑嘻嘻道:“这位小兄弟好,一看就是个有官气的年少俊彦。”
高油早已经识趣起身,不用师父提醒,就已经远离那张桌子,站在床铺那边。
听到这位“曹侍郎”的搭讪,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望向师父那边,苏琅却没暗示什么。
少年一头雾水,侍郎?哪里的侍郎?这处邱国的?总不能是与那位赵侍郎一般官大的人物吧?当官的,都这么吊儿郎当的吗?那我跟万言,岂不是天生就是当大官的料?算了,万言这个不讲义气的王八蛋,已经跑去山上当神仙了。
曹耕心笑问道:“小高兄弟,瞧见了陈先生,说话能把舌头捋直吗?”
高油疑惑道:“哪位陈先生?”
曹耕心笑道:“他去过你们那条巷子、找过你们周姨啊。”
高油顿时乐了,“侍郎大人是说他啊,陈宗主嘛,认得,怎么不认得,一看就是个江湖高手,没少聊……也没多聊,反正就是蛮和气一人。”
穿布鞋的家伙,听周姨说贼有钱一财主,嚯,财不露白,老江湖了。
曹耕心哈哈笑道:“那你还怕什么马尚书,以后见了面,直接问他是不是关老爷子的私生子,我也好奇此事多年了,小兄弟如果得到了答案,记得跟我说上一说。”
苏琅瞬间心中了然,差点没忍住骂娘。真是他,真当了那?
这位青竹剑仙随即转念一想,当年那场问剑,自己算不算虽败犹荣?
哪怕明知道对方是个侍郎官,可高油实在是害怕不起来,低声道:“我又不是傻子。”
苏琅怕高油说错话,只得硬着头皮笑着介绍一句,“高油,这位曹侍郎就是我们大骊京城的吏部侍郎大人,不是邱国的。”
高油瞥了眼曹耕心的酒葫芦,嘿了一声,神色腼腆道:“师父,猜是猜到了,根本不敢当真。”
吏部的曹侍郎,在京城那边,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一等出身,二等才情,三等官,末等的人品,好醇酒妇人,出了名的不务正业。说句难听的,就是那种烂大街的名声。不过如高油这般在地面上讨生计的少年无赖,每每扯闲天,聊起这位貌似只有平易近人一个优点的曹侍郎,却是羡慕得很。
都说曹侍郎小时候就开始做春宫图的买卖了,京城市井坊间传得玄乎,不知真假。
曹耕心坐在长凳上,双手抱住后脑勺,习惯性往后一靠,吓了一跳,赶忙坐正身体,脸色有些尴尬,说道:“我在剑舟那边,最不受待见,确实是贬了几个官,可也升了更多的官啊,像黄阶这样的,虽说有些纰漏,做事不够老道,功劳却是实打实的,就必须升官嘛。结果还是快要被几个比较大的官老爷指着鼻子骂了,估计我敢还嘴半句,他们就敢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边了。凑巧周姑娘发现你这么个熟人在这边,我们就麻溜儿来这边躲清静了。让赵侍郎独自顶上去,挨那唾沫星子。”
高油毕竟不曾公门修行过,少年只是觉着曹侍郎言语风趣,不去当个说书先生真是可惜鸟。
苏琅却是清清楚楚知道什么样的贬谪,才会让邯州将军在内的几位,暴跳如雷,不惜直接与一位有个上柱国姓氏的吏部侍郎对着干。简而言之,这次不光是对邱国动刀子,大骊邯州官场内部,也是挨了刀子的。
周海镜笑道:“剑拔弩张,差点打起来。一个大老爷们,躲在两个娘们身后,真是豪气干云。再看看赵繇,怎么做的,同样是侍郎官,不退反进,伸手指着刺史司徒熹光跟邯州将军鲁竦的两张脸,大骂不已,他们敢还嘴吗?赵侍郎骂那两位封疆大吏就跟骂孙子似的。”
曹耕心仰头灌了一口酒水,无奈道:“人比人气死人。他娘的,以后我要去刑部当差,吏部这地儿,烫屁股。”
苏琅试探性问道:“接下来是要补位?还需要有人盯梢一段时日?”
周海镜啧啧称奇。
曹耕心点头道:“那些空出来的位置,已经掉了旧主人脑袋的官帽子,不管是京官还是地方武将,都有一到两位早就预定的候补人选,顶替上去,例如首辅庄范和大将军窦眉让出的位置,邱国庙堂里边都要争,得抢。还有那个韩锷刚刚登基,正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所以邱国朝堂跟地方官场,大体上还好说,是比较简单的,至于山上仙府和江湖门派,就更容易了,简直就不算个事,当然也有些位置是短期之内无人能替代的,就会比较棘手,例如各地书院,在野清议这一块,就要多费些精力了,除了那些涌入邱国朝野、只需照本宣科的说书先生们,估计还需要一些朗朗上口的市井歌谣,再加上广为流传的几句谶语吧,不过还行,总之都在国师府那边的预期之内。至于效果如何,确实还需要再看两三个月吧。”
高油在听天书。
苏琅心情极其复杂,拗着性子说了一句,“不敢想象。”
曹耕心笑了笑,“各有各的不敢相信吧。”
大骊京城,只说自己管着的地支十二人,余瑜最近不就都快纠结死了?还有皇子宋续那边,又好到哪里去了?
崔国师在的时候,滴水不漏,处处运转顺畅至极。
崔国师不在,这才几年功夫,大骊王朝某些地方就开始……
别的不说,远的不谈,只说国师府那几个文秘书郎?地支一脉的周海镜也好,邯州副将黄眉仙也罢,杀他们就跟捏死鸡崽儿一般容易,可如果真正到了官场?
何况修道之人讲求一个远离万丈红尘,道心不蒙尘,形神不被俗世缠缚,岂是戏言。
曹耕心神色如常,问道:“还约了两位贵客在此见面,苏供奉介不介意我们鸠占鹊巢?”
苏琅起身笑道:“既然没有收到额外的刑部调令,那我跟弟子高油,本就需要立刻离开京城。”
曹耕心笑道:“这位小兄弟,烦请苏供奉好好栽培,学得一身高强本领,下次你们师徒再去京城述职,可以去我那边坐坐,反正刑部跟吏部都在南薰坊,不差那几步路。”
苏琅抱拳告辞,“一定。”
师徒二人前脚刚走,后脚便来了两位。
英俊青年,后衣领插着一把折扇,像那浪荡不羁的贵家子,身边女子头戴幂篱,侍女模样。
他便是在朝堂上“唱名”的青年侍郎,寒素出身,少年神童,金榜题名的状元郎,进了翰林院,辗转两部行走历练,青云直上,三十多岁便当上了一部侍郎。除了当年差点被老皇帝钦点为驸马都尉,邵宛陵的仕途没有任何波折。
而这位捧剑宫女,名叫韦娴柔,接连枭首三人,教习嬷嬷,年轻太后,少年皇帝。
他们两位,都是货真价实的邱国本土人氏。
一个冒着天大的风险,当上邱国吏部侍郎的第二天,就主动寄出一封密信给大骊刑部。
一个是十二岁就成为大骊刑部谍子,是那京城教坊户籍,尤其精通长袖折腰,惊艳四座。
老百姓不需要知道太多的内幕,邱国庙堂一清二楚,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周海镜感慨不已,“本来以为苏琅清高,不适合官场,老娘看走眼了。”
曹耕心笑道:“清不清高,也要看人下菜碟。退一步说,官场能够媚上却不欺下,就算能人一个,不敢说一定仕途通达,反正我是很看好这位青竹剑仙的。下次在吏部衙门见了面,一定要问问看当年那场山庄问剑的细节。”
周海镜嗤笑道:“你无聊不无聊。”
曹耕心说道:“苏琅只是官场边缘人物,所以许多想法,还是看得浅了。”
周海镜惊讶道:“曹耕心,你可别贬人抬己,故意在我这边装蒜!”
曹耕心难得在她这边说几句硬气话,没好气道:“我打小就对做官一事怕到了骨子里,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一口唾沫一颗钉,结实得很,你以为我在槐黄县当那窑务督造官,真是每天游手好闲混日子啊?在那个地儿,是谁都能站稳脚跟的?吴鸢,袁正定,都是绝顶聪明人吧,他们都碰过钉子,栽过跟头的,就只有我全身而退。”
周海镜讥笑道:“既然怕,那你还当个屁的官。站着说话不腰疼,搁这儿说风凉话呢?”
曹耕心苦笑道:“身不由己的,何止是江湖和情场。”
敲门声响起,周海镜抬了抬下巴,曹大人赶紧开门去,抖搂你的天朝上国侍郎官威去。
却瞧见曹耕心竟然一本正经整了整衣领,去那边开了门,笑着说两位请进。约莫是邵宛陵见这个位高权重的宗主国一部侍郎,没有挪步的意思,他这才放弃了带上门的想法,率先走向那张桌子。韦娴柔摘了幂篱,与曹耕心施了个万福,跟着邵宛陵站在桌边。
曹耕心关了门,神色认真,转身拱手道:“幸会。”
周海镜倍感意外,破天荒如此礼数,咱们曹侍郎莫不是被谁附体上身啦?
曹耕心开门见山问道:“邵宛陵,没有让你立即补缺兵部尚书,会不会心里有气?”
邵宛陵摇头道:“我不适合职掌兵部,不单单是年龄资历的问题,我只适合吏部或是刑部,晚几年再升任尚书,没有任何问题。”
曹耕心点点头,“今天来此约见,是国师让我捎句话,要问你,愿不愿意去大骊京城通政司任职?刚好通政司近期会有一些不小的位置变动,那些空出来的位置里边,就有合适你的。”
“当然不可能跟邱国这边是一样的品秩,毕竟过于惹人侧目了,对你以后在大骊王朝的仕途发展,以及在家乡这边的朝野清誉,可能都会有不大不小的隐患。但是我曹耕心可以在这里保证,只要你去了通政司,有几分本事,就能有几分与之相称的实权。”
周海镜吃惊不小,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只差没有跟邵宛陵说去大骊通政司飞黄腾达了吧?
不曾想邵宛陵眼神坚毅,摇头道,“我求官,但是不求大骊的官。说句大言不惭的,就算曹侍郎今天绑我去大骊京城,我也不会当官。甚至是那位国师亲自站在这里,我还是一样的说法!”
沉默片刻,邵宛陵缓缓说道:“今天我可以反了名正言顺坐龙椅的皇帝韩鋆,如果哪天邯州官员变得跟邱国一般无二了,我一样会反了宗主国,反的就是你们大骊王朝。当然了,你们大骊的官员太厉害,又有一些,当官当得实在是太聪明了,估计真有那么一天,我就是悄然暴毙的下场,而且一定是死得极其罪有应得?无妨,死不足惜。”
说到这里,邵宛陵自嘲一笑,忍了又忍,终究是一个没忍住便爆了粗口,“干他娘的,被那帮死不足惜的家伙每天念叨着死不足惜,听着就不像什么好话,变了味道了。”
曹耕心思量片刻,抬手一拍桌面,笑容灿烂道:“士志于道,斯文在兹。”
韦娴柔听得眼睛一亮。
曹耕心很快埋怨道:“有些话,太犯忌讳了,你别跟我说啊,你得亲自去跟国师说。”
周海镜伸手挡在嘴边,与那瞧着十分羞赧腼腆的年轻女子小声说道:“那句评价,是国师说的,曹侍郎只是借用。”
曹耕心脸皮厚,无所谓这种当面拆台的言语,自顾自说道:“太会当官,确实不好。”
邵宛陵说道:“终究只是极少数,否则我也不会……”
曹侍郎反而更加心情郁郁,摆摆手,打断邵宛陵的话头,咱们暂时不聊这个,他从袖子里边掏出一块二等供奉牌,递给韦娴柔,再解释一句,“本该是刑部赵繇亲自拿给你,但是他现在脱不开身,就由我代劳了。”
韦娴柔立即从袖中摸出那块三等无事牌,做了交换。
周海镜本就是心细如发的女子,她看得出来,韦娴柔藏着心事呐。
曹耕心将其挂在腰间,见几人都是诧异的眼神,曹耕心问道:“干嘛?犯法啊,过过瘾不行啊。”
韦娴柔轻声说道:“曹侍郎,按照大骊刑部律例,擅自佩戴无事牌,不但犯法,而且罪责不小。”
柔柔怯怯的气态,莺声燕语的语调。
曹耕心一挥手,“我是国师身边的大红人,也是赵繇的拜把子好兄弟……吹牛总不犯法吧?”
一只手掌按住曹侍郎的肩膀,那人微笑道:“吹牛是不犯法,你好歹打个草稿。”
曹耕心转过头,笑道:“国师怎么亲临此地了?”
除了陈平安,还有一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和那黄帽青鞋绿竹杖的青年。
周海镜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迎客。
其余两位更是蹦跳似的站起来。
陈平安不理会曹侍郎,与他们拱手笑道:“见过邵侍郎,韦供奉,这些年都辛苦了。”
邵宛陵默然作揖。
韦娴柔下意识拱手还礼,立即抽回手,施了个万福。
曹耕心想要站起身表示表示,却被陈平安双手按回长椅。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我来这边,除了登上大骊军方剑舟见识见识,再就是来京城这边,跟两位姓马的大骊新谍子打个照面,他们是我强塞给大骊刑部的,我不能被赵侍郎看笑话。当然了,主要还是想要和邵侍郎和韦供奉混个熟脸,估计曹侍郎也当不好说客。”
曹耕心说道:“国师大人,我可是连那八个字的评价都抛出来的,仍是无法打动邵侍郎。”
邵宛陵笑道:“不说还好,曹侍郎那么一讲,我若是官迷,随便去了大骊京城,岂不是让国师看走眼?估计我会前程堪忧,可能曹侍郎也要吃些没由头的挂落?”
曹耕心揉了揉下巴,“真是这么个理。我果然不适合混官场,绕不过你们这些人精。”
韦娴柔面无表情,心中却是万分讶异,曹耕心怎么敢这么跟这位大骊新国师说话?
“你们都坐下聊。”
陈平安说道:“韦供奉,此次邱国变故,大骊兵刑两部的部署,其实都比较仓促,属于被我赶鸭子上架。你是当之无愧的首功,整条剑舟,无人有任何异议,所以我在剑舟那边,本来是想要直接将你跳级提升为头等供奉的,但是赵繇不肯点头,说这个口子一开,大批刑部供奉以后依葫芦画瓢,觉得是条破格提拔的捷径,做事情容易失了分寸,学得不像,反而坏事。赵侍郎负责管这条线,他都这么说了,我觉得确实有道理,不过赵侍郎也算退了半步,说以后由他亲自跟韦供奉对接事务,可以完全绕开刑部诸司。这里边的门道,有哪些具体细节,赵繇近期会找你面议。”
一听到“韦供奉”称呼,韦娴柔便猛地站起身。
她神采奕奕,紧紧抿起嘴唇,一直轻轻摇头或是点头,耳边鲜红如一片人间最袖珍的火烧云。
陈平安偏移视线,笑问道:“邵宛陵,真不去大骊京城通政司?”
邵宛陵站起身,摇摇头,试探性问道:“能否恳请国师帮我与长孙尚书道贺?”
曹耕心忍着笑,得嘞,国师大人,也是一位蹩脚的说客。
陈平安点点头,“没问题,肯定帮你美言几句。场面话,打官腔,我自然远不如你们,却也不算门外汉。”
曹耕心看了眼邵侍郎,骂你不识趣呢。邵宛陵看了眼曹侍郎,说你没个正行吧。
陈平安告辞一声,带着小陌和谢狗一起离开客栈,在那客栈附近的僻静巷弄,身形皆是拔地而起,化作三道璀璨剑光,好似长虹劈开青天,直奔那座邱国仙家领袖的玉舫派。
先前在剑舟之上,曹耕心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赵繇还在跟司徒熹光、鲁竦那拨封疆大吏对峙。
只说那六位在邱国朝堂上边历练的郎中,二升二贬,还剩下两个直接被刑部带走了。
他们根本没有察觉到巨幅地图那边,有个青衫男子双手负后,已经站了好一会儿。
等到他们察觉到不对劲,陈平安正在跟一旁的邯州副将黄眉仙询问一些行军事宜,之后陈平安就只是跟赵繇聊了韦娴柔的破格提拔一事。
司徒熹光跟鲁竦几个被视为邯州太上皇的大骊地方重臣,就没敢开口说话。
他们不是忌惮什么剑仙、隐官的境界身份,只是害怕一个行事风格太像绣虎的新国师。
昔年,“所以若是与我政见不合,那就是你错了。”
如今,“我之于大骊王朝,是雪中送炭。大骊之于我陈平安,是锦上添花。你们要心里有数。”
日头渐高,万里无云,青天一色,遥遥见到那座仙家道场,群山如簇剑,片片撞入眼帘,其中一峰顶有异色,宛如仕女簪花。
修道幽居的仙家们,便在此清隐。他们偶尔出山,不是护国真人便是豪门世族的供奉。
三位访客开始进山,溪涧随山转,人随溪涧行,群山雾合,水光云气,撩绕衣衫。
走在山路间,谢狗咧嘴笑道:“公子,当真不见见邱国京城那边的马氏兄弟?见了面,肯定有趣。我先前偷看过几眼,啧,了不得,真是一个比一个心如磐石,必须刮目相看。”
玉宣国京城的兄弟二人,马川和马璧。他们的境遇,可能要比如今在扶摇宗的几个更加苦不堪言。梦醒之后,一死了之?连那投胎转世为畜生的梦境,都早早替他们想好了的。想要剃发当僧人,遁入空门,逃离红尘?哪有这样的好事。陈平安早就让他们当过了,算是彻底堵死了他们这条退路。
谢狗开始张大嘴巴啊啊啊的,碰壁空谷荡起阵阵回音,她让小陌也试试看,很好玩的。
小陌却在跟自家公子聊正事,“无一人死亡,简直是个奇迹。“
陈平安说道:“哪个不是人精,一个个都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在既定规矩之内,都要保证做得很漂亮,挑不出瑕疵。毕竟皇帝陛下,国师府,六部堂官,有资格出席御书房小朝会的,全都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小陌问道:“公子,接下来刑兵吏三部之间的互纠互察?”
陈平安说道:“看着就是了。”
小陌说道:“我跟谢狗能做些什么?”
陈平安说道:“你们这双道侣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作为。”
小陌点点头。
谢狗板起脸转过头,学那小米粒咧嘴簸箕大。
玉舫派的诸峰旁支,今天悄无声息死了好些祖师堂成员,不是被那位道号“灵旆”的掌门傅贤寄予厚望的修道奇才,便是那位德高望重的闭关祖师爷的亲传、再传弟子。
从头到尾,老神仙没有解释一句半句,积威深重,祖师爷亲自出关清理门户,谁敢质疑,当真不怕被一并拾掇了?对外假称元婴的庞蕴,掌门师侄傅贤一死,在自家道场,老人便是自称玉璞境又如何?
先前傅贤带着一位嫡传,下山去了一趟邱国京城,结果回来的,竟然就只有那位徒弟,匆匆御风,神色悲怆,踉跄跨过大堂门槛,跪在那祖师堂内泣不成声,说师父驾鹤归道山了。难得出关主持议事的祖师爷脸色阴沉,说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东西,差点就要毁掉吾家道统七百年基业,提它作甚,死了就死了,将他座椅撤了,死在外边倒也干净省事了,休想在祖师堂有一幅挂像,还要谱牒除名!
将那霍岭大略盘问一番,走个过场,庞蕴对这个劫后余生的家伙劝慰、勉励几句,无非是让他不要多想,就当是一场砥砺道心的红尘历练,如今我们玉舫派正是用人的关键时刻,
庞蕴还临时起意,收了个关门弟子,竟是个不起眼的外门杂役,天大造化,鲤鱼跳龙门了!
祖师堂里边,还有一位身份不明的圆脸姑娘,她也不落座,就在大堂内闲逛,看看楹联内容,摸摸金漆柱子。庞蕴也不介绍她的来历,由着所有人猜去。
她也姓傅,不过却是来自神诰宗。金丹境,剑修。
庞蕴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足够了,她那位已经过世的太姥爷,是神诰宗天君祁真的传道人。
傅霁在神诰宗辈分很高,她还有个大骊邯州随军修士的身份,在玉舫派这边逗留,是需要等几个同门晚辈赶来此地,他们是在别处几个仙家门派忙碌,想来不会有什么纰漏,道龄不大,却都是走惯了山下红尘的老江湖了。
傅霁看过了那些挂了的玉舫派历代祖师爷画像。
她没来由想起去了北俱芦洲开宗立派的贺姐姐。
贺姐姐既是修道天才,以前还是神诰宗具体管事的,却常说道人看山河,易起倦怠心。
玉舫派山门牌坊那边,一双相貌酷似的青年男女撤了隐身道术,按下云头,飘然落下身形。
男子头戴道冠,玉树临风,腰缠一条漆黑如墨的缚妖索。女子面容冷峻,极为冷艳,腰间悬挂一条青黄竹节打鬼鞭。
不知是姐弟还是兄妹的两位仙家,好像在等人,也不着急登山,让那既自惭形秽又心有绮念的门房修士,到了嘴边的一句“今儿封山,恕不待客”,都只得轻轻咽回肚子。
很快就有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年神仙,同样是头戴芙蓉道冠,驾驭一团耀眼霞光,疾速绕过座座山头,如当空拽出一条彩带,到了山门这边,轰然落地,少年大袖一卷,驱散尘土。
那青年见了他,习惯性调侃一句,“短腿骚包,仙气很足啊。”
少年道童哈哈大笑,短腿?晃了晃腰杆,刚想要荤话几句,却被那女子冷冷斜眼,只好闭嘴。
早就看见了那三位神诰宗道士,谢狗好奇问道:“山主,一直没问,我们来这边做啥?”
陈平安双手笼袖,想了想,神色温和笑道:“这就是好多年前的一个志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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