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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二章 在书院


  李宝瓶积攒了很多话,可真当她见到了陈平安,一句句到了嘴边,就都又掉回了肚子。

  陈平安伸手比划在李宝瓶额头比划了一下,“长高了不少嘛。”

  李宝瓶蹦跳了一下,愁眉苦脸道:“小师叔,你怎么个子长得比我还快啊,追不上了。”

  陈平安帮小姑娘擦去脸上的泪水,结果李宝瓶一下子撞入怀中,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只得轻轻抱住小姑娘,会心而笑,看来长大得不多。

  姓梁的老夫子看着这一幕,怎么说呢,就像在欣赏一幅世间最清新温馨的画卷,春风对杨柳,青山对绿水。

  有句诗词写得好,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所以老夫子也挺开心,乐呵呵的。

  一大一小,跟老夫子打过招呼后,步入书院。

  李宝瓶像只小黄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给陈平安介绍书院里边的情况。

  两人来到客舍那边,陈平安看到一位高大老者与裴钱站在门口,裴钱悄悄张大嘴巴,没出声,摆出了个“茅”字的口型。

  走多了江湖,陈平安下意识就要抱拳,只是赶紧收起来,学那儒生向这位山崖书院副山主作揖行礼。

  茅小冬点头致意,向前跨出,“陈平安,我们聊聊。”

  留下十二岁的李宝瓶和十一岁的裴钱在客舍门口。

  一个红襦裙,一个小黑炭。

  李宝瓶看着裴钱,裴钱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低下头,不敢跟她对视。

  李宝瓶绕着裴钱走了一圈,最后站回原地,问道:“你就是裴钱?小师叔说你是他的开山大弟子,一起走了很远的路?”

  裴钱耷拉着脑袋,点点头。

  李宝瓶问道:“小师叔说你习武天赋很好,人可聪明了,跟我当年一样能吃苦,还说你最大的憧憬,就是以后骑头小毛驴儿闯荡江湖?”

  裴钱抬起头,看了眼李宝瓶,又低下头,点点头。

  李宝瓶想了想,说道:“好吧,那我送你两件东西,作为见面礼,跟我走。”

  裴钱咽了口唾沫,不敢挪步,虽然裴钱知道这个喜欢穿红衣服的小姐姐,肯定不是那种坏人,可她就是害怕走到那个阴暗巷弄,李宝瓶一转身就给自己套了麻袋,到时候往书院外头的大隋京城某个角落一丢。

  李宝瓶本来已经转身跑出几步,转头看到裴钱像个木头人站在那儿,善解人意道:“小师叔说了好些你的事情,说你胆儿小,行吧,把黄纸符箓贴额头上再跟我走。”

  裴钱赶紧掏出一张宝塔镇妖符,啪一下贴在脑门上,这才有了些胆气,慢慢悠悠向前走。

  李宝瓶脚步飞快,只是为了照顾裴钱的走路速度,所以只好步子极小,双臂就像在荡秋千,后退着跑到裴钱身边,“裴钱,你是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唉,就算再人生地不熟,害怕书院遇上陌生人,也要假装胆子很大啊,再说了,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的,放心吧。”

  裴钱挤出一个笑脸,掏出一张挑灯符,递给李宝瓶,不愧是见风使舵墙头草,就想着先讨好了李宝瓶再说,至于当初的豪言壮志,什么跟李宝瓶掰手腕较劲,早给抛之脑后十万八千里了。

  只是一拿出手,裴钱就有些后悔,觉得会给这个李宝瓶瞧不起,不曾想李宝瓶直接接过手,蘸了蘸口水,使劲拍在额头上,哈哈大笑。

  裴钱也跟着笑了起来。

  裴钱连当初太平山老祖宗的方丈神通都看得破,所以其实她还看得到一些人心起伏,有些人一团好似墨汁,心肝漆黑,有些人一团浆糊,迷迷糊糊没个主见,比如女鬼石柔就是迎风煞雨,只有不太容易给人瞧见的一粒金色的种子,刚刚抽芽儿,有了那么一点点绿意,再例如朱敛就特别吓人,血雨腥风,雷电交加,只是隐约有一座景秀阁楼,富贵气派。

  但是有些人……净如琉璃,就像这个红衣小姐姐,所以裴钱会格外自惭形秽。

  李宝瓶见她还是走得不快,便放弃了飞奔回自己客舍的打算,陪着裴钱一起乌龟散步,随口问道:“听小师叔说你们遇上了崔东山,他有欺负你吗?”

  裴钱没敢说实话,只说还好。

  李宝瓶一手抓物状,放在嘴边呵了口气,“这家伙就是欠收拾。等他回到书院,我给你出口恶气。”

  裴钱转头偷看了一眼李宝瓶,一下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除了师父,从老魏小白他们四个,再到石柔姐姐,甚至就连那头地牛之属的黄牛妖物,谁不怕崔东山?裴钱更怕。

  崔东山的心中像是有一座巨大的幽暗深潭,却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死水,影影绰绰,有一条裴钱从书上、挂像上看到的所谓蛟龙,有一个阴影轮廓,在缓缓游动,每次蛟龙身躯临近水面,都带起让人心寒的涟漪,不过好在水潭旁边,堆满了一本本的金色、银色书籍,才显得不那么阴森恐怖,不然裴钱哪里敢跟崔东山相处。

  高大老者,腰间悬挂那把戒尺,正是山崖书院真正意义上的主心骨,茅小冬。

  茅小冬领着陈平安一路去往他自己的书斋,路上与陈平安几乎没有任何客套寒暄。

  两人落座后,一直板着脸的茅小冬蓦然而笑,站起身,竟是对陈平安作揖行礼。

  陈平安赶紧挪步让开,自认绝对当不起这份突如其来的儒家大礼。

  茅小冬起身后,笑道:“我们山崖书院,如果不是你当年护道,文脉香火就要断了大半。”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

  茅小冬解释道:“方才在外边,耳目众多,不方便说自家话。小师弟,我可是等你很久了。”

  陈平安苦笑着正要说什么。

  茅小冬大手一挥,“自家人,心里有数就行。”

  陈平安无奈坐下。

  茅小冬微笑着打量陈平安,伸出手,“小师弟,给我看看你的通关文牒,让我长长见识。”

  陈平安又起身,双手递过那份通关文牒。

  茅小冬接过后,笑道:“还得感谢小师弟收服了崔东山这个小王八蛋,如果这家伙不是担心你哪天造访书院,估计他都能把小东山和大隋京城掀个底朝天。”

  陈平安说道:“其实崔东山还是忌惮文圣先生,跟我关系不大。”

  茅小冬伸手点了点陈平安,“小师弟这副德行,真是像极了我们先生当年,做了越大的壮举,面对我们这些弟子,越是这般谦虚说辞,哪里哪里,小事小事,功劳不大不大,就是动动嘴皮子而已,你们啊马屁少拍,好像先生做得一件多泽被苍生的大事似的,先生我吵赢的人,又不是那道祖佛祖,你们这么激动作甚,怎么,难道你们一开始就觉得先生赢不了,赢了才会意外之喜,你茅小冬,笑得最不像话,出去,跟左右一起去院子里罚读书,嗯,记得提醒左右偷爬出墙出去的时候,也给小齐带一份宵夜,小齐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记得别太油腻,大晚上闻着让人睡不着觉……”

  茅小冬一边说些自家先生的陈年旧事,一边笑得大快人心。

  陈平安一阵头大。

  怎么感觉比崔东山还难聊天?

  陈平安问道:“先前听门口梁老先生说,林守一很有出息了,不用担心,只是李槐好像课业一直不太好,那么李槐会不会学得很累?”

  茅小冬微笑道:“就李槐那崽儿的乐天脾气,天塌下来他都能趴地上玩他的那些彩绘木偶、泥人,说不定还要高兴今天总算可以不用去听夫子先生们唠叨授课了。你不用担心李槐,次次课业垫底,也没见他少吃少喝,上次他爹娘和姐姐不是来了趟书院嘛,给他留了些银钱,倒是也没乱花钱,只是有次给值夜夫子逮了个正着,当时他正带着学舍两个同窗,以碗装水代酒,三人啃着大鸡腿呢,出去罚站挨板子后,李槐还打着饱隔,夫子问他是板子好吃,还是鸡腿好吃,你猜李槐怎么讲?”

  陈平安忍着笑道:“如果挨了板子就能吃鸡腿儿,那么板子也是好吃的。不过我估计这句话说完后,李槐得一顿板子吃到饱。”

  茅小冬伸出大拇指,“不愧是护送了他们一路的小师弟,果然还是你最懂这个李槐。”

  然后茅小冬笑道:“李槐虽然读书开窍慢,但其实不笨的,很多同龄人,只会背书,李槐只要读进去了,就是真读成了自己的东西,所以授课夫子们其实对李槐印象很好,每次垫底,都不会怎么说他。”

  陈平安试探性道:“要李槐更勤勉读书,不能偷懒,这些道理还是要说一说的。”

  茅小冬眼神激赏,“是该如此。那会儿,李二刚刚大闹了一场皇宫,一个个吓破了胆,夫子们一来比较喜欢李槐,二来确实担心李二太过护犊子,有段时间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所以我便将那几位夫子训了一通,在那之后,就步入正轨了。该打板子就打,该训斥就训斥,这才是先生弟子该有的状态。”

  陈平安问道:“那次风波过后,李槐这些孩子,有没有什么他们自己注意不到的后遗症?”

  茅小冬笑道:“有我在,最不济还有崔东山那个一肚子坏水的东西盯着,没闹出什么幺蛾子。这种事情,在所难免,也算是求学知礼、读书学理的一部分,不用太过在意。”

  陈平安嗯了一声,“收放自如,不走极端。只是茅山主就要比较劳心了。”

  茅小冬一脸抱怨道:“喊声茅师兄,就这么难?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茅小冬比起齐静春、左右差得太远,甚至比崔瀺和崔东山都比不上,所以不愿意喊一声茅师兄?”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恳请茅山主谅解。”

  涉及文脉一事,容不得陈平安客客气气、随便敷衍。

  茅小冬看似有些不满,实则暗自点头。

  若是个自己山崖书院的所谓圣人一殷勤、再一黑脸就改变主意的年轻人。

  喊自己茅师兄,肯定还是有资格的,可要做先生的关门弟子,齐静春和左右的小师弟,可就未必合适了。

  见微知著。

  茅小冬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当初文圣门下,四位嫡传弟子中,首徒崔瀺最博学通才,齐静春学问最深最正,推崇“大道自行”的左右,大器晚成、修为最高,还有个家伙看似性情鲁钝,成材最慢,但却是齐静春之外,先生当年最喜爱的,事实上当初三四之争落败,昔年如日中天的文圣一脉,逐渐沉寂,只有此人一直追随先生,从始至终,陪伴着最后自囚于功德林的先生。

  而在一众记名弟子当中,他茅小冬之流,也算不得出彩。

  以此可见,当年文圣一脉,是如何的万众瞩目,文运璀璨。

  茅小冬有些惋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齐静春离开中土神洲,来到宝瓶洲创建山崖书院。外人说是齐静春要掣肘、震慑欺师灭祖的昔年大师兄崔瀺,可茅小冬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左右更决绝,直接远离人间,独自一人出海访仙。

  那个传闻曾经唯一一个能撵着阿良满大街乱窜的一根筋傻大个,更是寂寂无声百余年了。

  茅小冬收起繁乱思绪,最终视线停留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如今先生收取了这位继承文脉学问的闭关弟子。

  在陈平安过书院而不入后的将近三年内,茅小冬既好奇,又担心,好奇先生收了一个怎样的读书种子,也担心这个出身于骊珠洞天、被齐静春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会让人失望。

  只是当茅小冬以坐镇书院的儒家圣人神通,远远观看

  陈平安的一言一行。

  既无惊艳,也无半点失望。

  就是觉得,这个名为陈平安的寒门子弟,才是先生会收的弟子,才是齐静春愿意代师收徒的小师弟,如此才对。

  之后陈平安又详细询问了林守一的修道和求学,会不会有所冲突。

  问了高煊与于禄成为朋友,友谊会不会不够纯粹。

  谢谢成为崔东山的婢女后,心境会不会出现问题。

  茅小冬一一作答,偶尔就翻翻那份通关文牒。

  一切都大致知道了,陈平安才真正如释重负。

  茅小冬最后笑问道:“自己的,别人的,你想的这么多,不累吗?”

  陈平安摇头坦诚道:“半点不累。”

  茅小冬点点头,轻声道:“做学问和习武练剑其实是一样的道理,都需要蓄势。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故而一起奇想,一有妙想,好像绚烂文采从天外来,世人不曾见不可得。”

  陈平安觉得这番话,说得有点大了,他有些忐忑。

  茅小冬突然低声问道:“先生可曾提及我?”

  陈平安欲言又止,仍是老老实实回答道:“好像……不曾说起。”

  茅小冬一拍膝盖,气呼呼道:“天底下竟有如此偏心的先生?!”

  茅小冬犹不死心,问道:“你再好好想想,会不会是漏了?”

  陈平安果断摇头。

  茅小冬抚须而笑,胸有成竹道:“想必是先生心中有弟子,自然不用时常挂在嘴边。”

  陈平安心中大定。

  眼前这位茅山主,绝对是文圣老先生一手教出的弟子了。

  ————

  大概是觉得李宝瓶比较好说话,裴钱走路越来越快,脚步越来越轻盈。

  只是当裴钱来到李宝瓶学舍后,看到了床铺上那一摞摞抄书,差点没给李宝瓶跪下来磕头。

  难怪刚才裴钱壮着胆子小小显摆了一次,说自己每天都抄书,李宝瓶哦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裴钱一开始觉得自己总算小小扳回了些劣势,还有点小得意来着,腰杆挺得略微直了些。

  李宝瓶给裴钱倒了一杯茶水,让裴钱随便坐。

  她爬上床铺,将靠墙床头的那只小竹箱搬到桌上,拿出那把狭刀“祥符”,和阿良赠送给她的银色小葫芦。

  李宝瓶说道:“送你了。”

  裴钱看了看狭刀和小葫芦,她如今比较识货了,抬头望向裴钱,问了一句废话,“很贵很贵吧?”

  李宝瓶倒是没有故意藏藏掖掖,一五一十说道:“听阿良私底下说,这把祥符刀,品相一般,是那什么半仙兵。这只从风雪庙剑仙魏晋那边拐骗来的小葫芦才算好,是道祖早年结茅修行期间,亲手种植的那根葫芦藤上,结出的七枚养剑葫之一。世间剑修用这个温养飞剑,会比较厉害,裴钱你不是已经开始学剑了吗,那就你拿去用好了。”

  裴钱已经舌头打结,含含糊糊道:“可我才刚开始练剑,练得很马虎哩,更不是剑修,本命飞剑什么的,我比较笨,可能这辈子都养不出来的……”

  李宝瓶直截了当问道:“祥符和小葫芦,你喜不喜欢?”

  裴钱怯生生点了点头。

  李宝瓶挠挠头,心中哀叹一声。

  小师叔怎么找了这么个憨憨笨笨的弟子呢。

  裴钱愈发惴惴不安,眼角余光陪着床铺上那些书山,再瞅瞅桌上的狭刀和银色养剑葫。

  裴钱灵光乍现,轻声道:“宝瓶姐姐,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敢收哩,师父会骂我的。”

  李宝瓶眨眨眼睛,“那你就跟师父说,我借你的啊,一年十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反正我又不跟你讨要,你又能心安理得拿着它们去闯荡江湖,不就行了吗?”

  裴钱耷拉着脑袋,“对哦。”

  李宝瓶换了个位置,坐在裴钱身边那张长凳上,安慰道:“不用觉得自己笨,你年纪小嘛,听小师叔说,你比我小一岁呢。”

  裴钱一听,好像很有道理,立即抬起头笑了起来,双手趴在桌上,小心翼翼问道:“宝瓶姐姐,我可以摸摸它们吗?”

  李宝瓶猛然站起身,吓了裴钱一大跳,李宝瓶眼神示意裴钱不要慌张,然后让裴钱好好看着。

  结果裴钱就看到李宝瓶一下子抽刀出鞘,双手持刀,深呼吸一口气,对着那个葫芦就一刀劈砍下去。

  看得裴钱跟一头小呆头鹅似的。

  李宝瓶这一刀砍得比较霸气,结果小葫芦光滑,刚好一下子崩向了裴钱,给裴钱下意识一巴掌拍飞。

  银色养剑葫啪一下,砸在了李宝瓶脸上。

  砰一声。

  葫芦坠地。

  愣了一下的李宝瓶开始流鼻血。

  裴钱觉得自己死定了。

  这会儿李宝瓶手里还拿着祥符呢,极有可能下一刀就要砍掉自己的脑袋了吧?

  不料李宝瓶抬起手,手掌随便一抹,将祥符刀熟门熟路地放回刀鞘,轻轻脚尖挑起养剑葫握在手心,一起放回桌上。

  坐下后,李宝瓶对裴钱开心笑道:“裴钱,你刚才那一挡一拍,很漂亮唉,很有江湖风范!不错不错,不愧是我小师叔的徒弟。”

  裴钱哭丧着脸,指了指李宝瓶的鼻子,呆呆道:“宝瓶姐姐,还在流血。”

  李宝瓶又抹了一把,看了看手心,好像确实是在流血,她神色自若地站起身,跑去床铺那边,从一刀宣纸中抽出一张,撕下两个纸团,仰起头,往鼻子里一塞,大大咧咧坐在裴钱身边,裴钱脸色雪白,看得李宝瓶一头雾水,干嘛,怎么感觉小葫芦是砸在了这个家伙脸上?可就算砸了个结结实实,也不疼啊。李宝瓶于是揉着下巴,仔细打量着黝黑小裴钱,觉得小师叔的这位弟子的想法,比较奇怪,就连她李宝瓶都跟不上脚步了,不愧是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还是有一点门道的!

  裴钱忍着心痛,犹犹豫豫从袖子里掏出那只心爱的黄皮手捻小葫芦,放在了桌上,往李宝瓶那边轻轻推了推,“宝瓶姐姐,送你了,就当我给你赔罪啊。”

  李宝瓶有些生气,这个裴钱咋这么见外呢,瞪眼道:“收起来!”

  裴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乖乖将小葫芦收入袖中。

  ————

  从茅小冬书斋那边离开,余晖将尽,暮色临近,陈平安便去找应该正在听夫子授课的李槐。

  在学塾窗口外,陈平安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高高竖起手中书本,在书本后边,小鸡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李槐身边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同龄人,一个满脸灵气,是个坐不住的主,正在左右张望,早早瞧见了陈平安,就跟陈平安大眼瞪小眼。

  另外一个孩子正襟危坐,听课听得专心致志。

  刘观见那个白衣年轻人一直笑望向自己这边,知道年纪轻轻的,肯定不是书院的夫子先生,便偷偷做了个以拳击掌的挑衅手势。

  结果教书夫子一声怒喝:“刘观!”

  刘观乖乖起身。

  正在做千秋美梦的李槐给吓得魂飞魄散,惊醒后,放下书本,茫然四顾。

  夫子立即喊道:“还有你,李槐!你们两个,今晚抄五遍《劝学篇》!还有,不许让马濂帮忙!”

  课业已经结束,老夫子板着脸走出学塾。

  对早有留心的陈平安点头致意。

  陈平安作揖还礼。

  走出欢天喜地闹哄哄的课堂,李槐突然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陈平安?!”

  陈平安微笑着招手。

  李槐咧嘴大笑,突然轻喝一声,“陈平安,领教一下李大宗师的无敌拳法!”

  李槐随后以稀里糊涂的六步走桩向陈平安飞奔过去,被陈平安一掌按住脑袋。

  李槐扑腾了半天,终于消停下来,红着眼睛问道:“陈平安,你咋这么晚才来呢,我姐姐都走了好久,不然你要是跟她见了面,我再一撮合你们,你们眉来眼去,再卿卿我我,在咱们书院月下柳梢头啥的,这会儿我就可以喊你姐夫了。”

  陈平安哭笑不得。

  李槐一把抱住陈平安的胳膊,转身对刘观和马濂笑道:“他就是陈平安,送我书箱、给我编草鞋的那个陈平安!我就说吧,他一定回来书院看我的,怎么样,现在相信了吧?”

  刘观翻了个白眼。

  原来这个家伙就是李槐念叨得他们耳朵起茧的陈平安。

  马濂赶紧向陈平安作揖。

  李槐笑得肆无忌惮,突然止住笑声,“见过李宝瓶没有?”

  陈平安点头道:“到了书院,先见的小宝瓶。”

  李槐使劲点头道:“等会儿我们一起去找李宝瓶,她得谢我,是我把你请来的书院,当时她在山顶那会儿,还想我揍我来着,呵呵,小姑娘家家的,跑得能有我快?真是笑话,我李槐如今神功大成,健步如飞,飞檐走壁……”

  陈平安咳嗽一声。

  李槐突然发现刘观在幸灾乐祸,马濂在扭扭捏捏,李槐缓缓转头,看到了身后的李宝瓶,以及身边一个黑炭似的小丫头,一眼李槐就觉得有缘分,因为挺像最早认识陈平安的时候。

  李宝瓶双手环胸,冷笑道:“李槐,我让你先跑一百步。是躲树上还是屋顶茅厕,都随你。”

  李槐悻悻然道:“李宝瓶,看在陈平安果真来了书院的份上,咱们就当打个平手?”

  李宝瓶笑道:“平手?”

  李槐想了想,“好吧,那算我憾败一场?”

  李宝瓶看在小师叔的份上,这次就不跟李槐计较了。

  李槐见李宝瓶不像是要收拾自己,立即趾高气昂起来,拽着陈平安的手臂,雀跃道:“你现在住哪儿,要不要先去我那儿坐坐?”

  裴钱眼睛一亮,这个李槐,是个同道中人哩!

  一行人去了陈平安暂住的客舍。

  马濂其实很想跟着李槐,但是给刘观拉着吃饭去了。

  朱敛依旧游历未归。

  石柔始终待在自己客舍不见人。

  身处一座儒家书院。

  任你是名副其实的地仙阴物,谁敢在这种地方招摇过市?

  石柔觉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是在亵渎书院,满是愧疚和敬畏。

  这就是浩然天下。

  陈平安,李宝瓶,裴钱,李槐。

  刚好围成一桌,吃过了书院会开小灶的客舍伙食。

  坐在陈平安对面的李槐嗓门最大,反正只要有陈平安坐镇,他连李宝瓶都可以不怕。

  李槐问道:“陈平安,要不要吃完饭我带你去找林守一?那家伙如今可难见着面了,快活得很,经常离开书院去外边玩儿,羡慕死我了。”

  陈平安笑道:“现在正值戌时,是练气士比较看重的一段光阴,最好不要打搅,等过了戌时再去。不用你带路,我自己去找林守一。”

  大道修行,锱铢必较。

  有一些修行规矩,放之四海而皆准。

  比如一天讲究四时,不可懈怠,子时天地清明,最适宜内视生气、以长生桥沟通人身小天地和外边大天地,寅时养气流转、裨益气府经脉,午时以阳火炼气成液、戌时炼液化神,点点滴滴储藏于本命窍穴那些重要“府邸”内,积攒茁壮大道根本。

  一天四时之外,又有一月一年的各自讲究。

  大道根本,无非都是以后天修补砥砺先天,后天之法似水磨镜,以致渐行渐明

  ,最终达到传说中的琉璃无垢。

  最关键是那些细微变化,只要跨过了修行门槛,开始登山,一日懈怠,就知道自己一日所失,所以容不得修行人偷懒。

  若是了解此中玄妙,许多因此而衍生的规矩,看似云遮雾绕,就会豁然开朗,例如俗世王朝的帝王君主,不可修行到中五境。又比如为何修道之人,会逐渐远离俗世人间,不愿被红尘滚滚裹挟,而要在一座座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修行,将下山游历重返世间,只是视为砥砺心境,而于实实在在修为精进无关的无可奈何之举。又为何修士跻身飞升境后,反而不许擅自离开山头,擅自鲸吞别处灵气与气数。

  崔东山曾经笑言,有了追求不朽长生的练气士,修为越高,不愿讲规矩的人越多,不讲究的事情就越来越密集,山下的人间就开始摇摇晃晃,就像那一张卯榫关节开始松动的凳子。

  作为浩然天下一家之主的儒家圣人们,修补得有些辛苦。

  只说“家教”一事上,青冥天下的臭牛鼻子道士们,最省心省力,只要有大修士胆肥了,一不合心意,那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就会有仙人得了三教某位“掌楼”教主的敕令,飞掠而出,一巴掌拍死拉倒。倒是也有些逃过一劫的大修士,在那座天下的某座登天台上,敲天鼓鸣冤,历史上只有道祖座下大弟子的芙蓉道冠大掌教,会经常听人诉苦,帮忙开脱一二,最少也会稍稍减轻责罚,甚至还有过直接免去责罚、反过来责备和重罚白玉京仙人的记录。

  道祖小弟子陆沉当家做主的话,就得看这位掌教的心情了,心情好,万事好说,指不定是机缘一桩,心情不好,有可能还会罪上加罪。

  若是轮到道老二坐镇白玉京。

  就绝对不会有人击天鼓鸣大冤了。

  因为肯定会道老二直接出手打杀,残余魂魄,多半要被拽入他掌心中,那座天地间最精粹的“雷池炼狱”。

  天大地大。

  凡俗夫子,终其一生,哪怕喜好游历,都未必可以走完一国之地,而即便成为修行人,都不敢说可以走完一洲之地,而侥幸跻身上五境的山顶神仙,同样不敢说自己能够走完所有天下。

  李宝瓶吃饭的时候不太爱说话。

  裴钱是不敢说。

  所以都是李槐在那里咋咋呼呼,李宝瓶瞪了几眼李槐,好多书院事情都给李槐说了,她还怎么说给小师叔听。

  李槐摇头晃脑,还在那里不知死活地挑衅李宝瓶,这叫破罐子破摔,反正将来肯定会被李宝瓶秋后算账的。

  陈平安言语不多,吃饭一如既往的细嚼慢咽,更多是给三个孩子夹菜。

  李槐突然问道:“陈平安,你咋换了身行头,草鞋也不穿了,小心由奢入俭难……”

  不等李槐说完,就开始弯腰哀嚎。

  李宝瓶和裴钱桌底下,一人赏了李槐一脚。

  陈平安笑道:“其实有想过,来书院的时候换上以前的衣服草鞋,只是怕给你们丢脸。如今这一身,是因为行走江湖,要很小心,加上穿着能够帮助修行,所以身上这件法袍金醴穿久了就习惯了,不过以前那身,也不会觉得就不舒服了。”

  李槐呲牙咧嘴道:“我当时在学塾外边,差点都认不出你了,陈平安你个子高了好多,也没以前那么乌漆嘛黑的,我都不习惯了。”

  陈平安打趣道:“李槐你倒是没变,一看书就犯困?”

  李槐哀叹一声,“陈平安,你是不知道,我如今读书有多辛苦,比我们那会儿赶路还要累人,尤其是在夫子们讲课的时候,憋着尿,能憋个半死。”

  李宝瓶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李槐注意言辞。

  李槐懊恼道:“烦,比夫子们规矩还多。”

  差不多都已经吃完,桌上也没剩下什么饭菜。

  陈平安说道:“等会儿我还要去趟茅山主那边,有些事情要聊,之后去找林守一和于禄谢谢,你们就自己逛吧,记得不要违反书院夜禁。”

  李槐问道:“陈平安,你要在书院待几年啊?”

  李宝瓶破天荒笑了笑。

  裴钱苦着脸,战战兢兢。

  陈平安气笑道:“不会待太久,但也不是几天就走。”

  李槐哦了一声,在李宝瓶和裴钱收拾碗筷的时候,问道:“陈平安,你干嘛不留在书院读书呢,以后我们一起返回龙泉郡多好。怎么,在外边逛久了,是不是心野了,你就算不把李宝瓶当回事,可书院有我李槐啊,咱们可是患难之交的好兄弟好哥们,说不定以后我还要喊你姐夫,你就忍心把我这个小舅子晾在书院?你可是知道的,当年阿良哭着喊着要当我的姐夫,我都没答应!”

  陈平安无奈道:“这种话,你可别在林守一和董水井面前讲。”

  李槐重重叹了口气,“这两家伙,一个不晓得有话直说的闷葫芦,一个榆木疙瘩不开窍,我看悬,我姐不太可能喜欢他们的。我娘呢,是喜欢林守一多些,我爹喜欢董水井多些,但是我家是啥子情况,我李槐说话最管用啊,就连我姐都听我的,陈平安,咱们打个商量呗,你只要在书院陪我一年,好吧,半年就成,你就是我姐夫了!都不用屁的聘礼!”

  陈平安笑骂道:“滚蛋!”

  李槐一拍桌子,“陈平安,好好跟小舅子说话!勿谓言之不预也!”

  李宝瓶一巴掌拍得李槐缩头缩脑,骤然间气焰顿消。

  李槐趁着李宝瓶和裴钱将那些碗筷端去客舍外的灶房那边,来到陈平安身边,趴在桌上,悄悄道:“陈平安,我姐如今长得可水灵啦,真不骗你。”

  陈平安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真不用你牵线搭桥当媒人,我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

  李槐神色黯然。

  陈平安轻声道:“不当你的姐夫,又不是不当朋友了。”

  李槐有气无力道:“可我怕啊,这次一走就是三年,下次呢,一走会不会又是三年五年?哪有你这么当朋友的,我在书院给人欺负的时候,你都不在。”

  陈平安无言以对。

  如果按照心中的那个打算,还真不一定三五年就能重逢。

  他准备去过了龙泉郡和书简湖,以及彩衣国梳水国后,就去北方,比位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王朝更北。

  李槐抽了抽鼻子,抬起头笑道:“算了,咱们都是大人了,这么婆婆妈妈不像话,明儿的事明儿再说!”

  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脑袋,“裴钱好像有些怕宝瓶,这段时间你可以多陪陪裴钱。”

  李槐立即嬉笑道:“那块小黑炭啊,没问题,怕李宝瓶有什么丢人的,我也怕啊,谁怕谁才是英雄好汉!”

  能够把这么件丢人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和豪气干云,估计也就只有李槐能做到了。

  之后陈平安又去了茅小冬那座书斋。

  开始商议炼化第二件本命物之事。

  茅小冬已经收到崔东山的那封密信,竟是想得比当事人陈平安还要滴水不漏。

  关于炼制那颗金色文胆所需的天材地宝,他已经购买得七七八八,有些尚未送到书院,但在入秋之前,肯定可以一样不差收集完毕。

  陈平安说可能需要以后还钱。

  茅小冬没有矫情,说就按照市价算钱,争取二十年内结清。

  因为是炼制极为特殊的金色文胆,作为五行本命物之一,茅小冬除了仔细端详陈平安从方寸物中取出的那颗文胆,在这之前,其实已经详细了解过彩衣国国史与那座城隍阁所在地方县志,最终判定文臣成神的沈温,以精粹香火和浩然气,极有可能还要再加上那枚大天师亲自炼制而成的印章浸染影响和雷法加持,最终孕育而出的这颗金身文胆,极其不俗。

  所以茅小冬打算先带着陈平安私底下,去逛一逛大隋京城文庙等地。

  不过最终炼化场所,肯定还是要放在他可以坐镇气运的山崖书院。

  两人不断打磨细节。

  茅小冬愈发欣慰。

  即便涉及到最终成就高低的修行根本,陈平安仍是不急不躁,心境古井不波,让茅小冬很满意。

  许多看似随意闲聊,陈平安的答案,以及主动询问的一些书上疑难,都让茅小冬没有惊艳之感、却有心定之义,隐约透露出坚韧不拔之志。

  这就很够了!

  尤其是当陈平安看了眼天色,说要先去看一趟林守一和于禄谢谢,而不是就此一鼓作气聊完比天大的“正事”,茅小冬笑着答应下来。

  在陈平安带着歉意离去后。

  一向给所有人古板印象的高大老人,独坐书斋,情难自禁,老泪纵横,却笑意快慰。

  在茅小冬看来,他娘的十个天资卓绝的崔瀺,都比不上一个陈平安!

  ————

  没了李宝瓶在身边。

  裴钱一下子无拘无束起来,意气风发。

  到了李槐学舍那边,坐了没多久,不单是李槐,就连刘观和马濂都给震慑得瞪大眼睛,面面相觑。

  裴钱腰间已经悬佩上了刀剑错的竹刀竹剑,端坐在长凳上,对着三个并排坐的家伙。

  她在给他们讲述自己的江湖历程。

  开场白就很有威慑力,“你们应该看出来了,我裴钱,作为我师父的弟子,是一个很冷酷铁血的江湖人!被我打死、降服的山泽精怪,不计其数。”

  被她以疯魔剑法打杀的牛虻,山路上被她一脚踹飞的癞蛤蟆,再比如被她按住脑袋的土狗,被她抓住的山跳,都被她想象为未来成精成怪的存在了。

  将信将疑的刘观端茶送水。

  马濂趁着裴女侠喝水的间隙,赶紧掏出瓜子糕点。

  李槐怀抱着那只彩绘木偶,脸上装傻笑着,心底其实觉得这个黑丫头,人不可貌相啊,比自己和阿良还能吹牛!自己算是碰到对手了!

  ————

  陈平安走出茅小冬住处后,发现李宝瓶就站在门口等着自己,还背着那只小竹箱。

  他一点不奇怪。

  陈平安第一次离开家乡,走向骊珠洞天外边的世界,自然是陈平安护送李宝瓶去大隋求学。

  可又何尝不是小姑娘陪着小师叔一起行走江湖?

  在最早只有两人相互为伴的那段路程,那些走过的青山绿水,格外可爱可亲。

  陈平安没有着急赶路,蹲下身,笑问道:“宝瓶,这几年在书院有人欺负你吗?”

  李宝瓶用心想了想,摇头道:“小师叔,没有唉。”

  陈平安挠挠头,竟是觉得有些失落。

  心湖之中,突然响起茅小冬的一些言语。

  陈平安神色不变,听完之后,站起身,牵着李宝瓶的手,他开始眺望书院小东山之外的京城夜景。

  一大一小开始下山。

  “小师叔,我刚才已经把抄的书分成五份,分别背在小书箱里,交给五位教书先生啦。不过那些只是一个月翘课罚抄书的份,我学舍里还多着呢。小师叔你不用担心。”

  “那夫子们有没有生气?”

  “夫子们不生气,习惯喽,就是要我搬书的时候跑慢些。”

  “那夫子们都挺好的。”

  “嗯,是挺好的,可就是学问都不如齐先生。”

  “为什么?”

  “齐先生学问最大,小师叔人最好,没有为什么啊。”

  “哈,有道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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