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

“青姑娘，喝药了。”蒲秀才照例端着药，声音比两天前多了些许随意。

倚在床柱上的身影放下手里的书，接过药开始喝了起来。看着对方面不改色喝着苦涩的药汤，秀才心里有些佩服。

“青姑娘真能吃苦。”他略略说了一句玩笑话，忽然想起另一个人，“这一点倒是和张兄很像。”

青乔动作一顿，放下碗，淡声道：“你也一样。”

“呃……”

蒲秀才微愣，有些不明白，却又习以为常。这些天，两人之间的话虽然多了几句，但这位姑娘的话，都是如此的让人半懂不懂。

“你准备照顾我到什么时候？”青乔忽然问道。

蒲秀才一怔，沉默了一会，道：“青姑娘怎么问这个问题？”

“我的病我清楚，这一次病发，或许要一个月才有好转，也或许要一年，也有可能一生都好不了。”过了半饷，她继续说道：“你打算照顾我多久？”

蒲秀才沉默了下来，问道：“青姑娘可有什么亲人？”他的表情诚恳，解释道：“并非小生嫌弃姑娘，只是小生的情况青姑娘也看得出来，时间一久，恐怕会耽误青姑娘病情。”

青乔躺在床上，回道：“没有。”

“抱歉。”秀才连忙道歉，心里又多了一分怜悯。

“都死了。”青乔闭上眼睛，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你有兴趣听一个故事吗？”

“姑娘请说。”

“有一户青氏人家，家世颇丰，是当地的富户。”青乔的声音像冬天冷河里的水一样在屋里缓缓流淌，“忽然有一天，天降大旱，青氏的耕田干涸了大半，族人没有收成，只能依仗族中存粮过活。看着存粮越来越少，青氏的族长开始思索对策，希望能渡过这次危机。”顿了顿，似乎在顺气，“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向外面一个有着世仇的地主求救。为了表示诚意，他奉上家中瑰宝，并亲自送去。”

“这一去……”青乔的声音忽然有些低沉、惆怅，“便一去不回。再后来，那位地主勾结一帮匪徒打上门，青氏家破人亡，不复存在。”

蒲秀才默然。

这是一个很平淡模糊的故事，但是他听得出来，那个青氏，恐怕就是青姑娘的家族。可以想象，青姑娘能逃出来，逃过那位残暴地主的追杀，经历了多少的苦难。

“故事说完了。”青乔淡淡的声音在秀才的耳边萦绕，像秋天一片随风凋零的树叶，“现在，你还想照顾我吗？”

“青姑娘，我……”

秀才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点头，认真道：“我会照顾你。”

青乔良久的沉默，直到秀才转身离开，才隐约的听到一声

“谢谢！”

第四天。

这天清晨，抓药回来之后，秀才煮好粥，一如既往的煎药。那座由砖石搭成的简陋灶台已经被烟火熏黑，火在里面燃烧，红黑对比，分外分明。

蒲秀才看着跳跃的火焰，一反常态的没有看书。

他想到她说的故事，想到她的病，想帮她，想治好她的病，但是这些他似乎都做不到。

在永吉堂抓的药很贵，每一剂需要五两银子，对秀才是一个巨大的负担。现在抓药的钱，是他这些年的积蓄，为此他已经是倾尽所有。

若是如青乔所言，需要一个月，一年甚至一生……

蒲秀才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药煎好，秀才端进屋。比起昨天，青乔姑娘的情况似乎好了一些，靠在床柱上的时间，比躺在床上的时间多了。蒲秀才略振奋，顿时将方才的问题抛到脑后，或者说有了答案。

第五天。

第六天。

这两天，蒲秀才仍旧每天早上去“永吉堂”抓药，老药师对他都多了几分热情。

而青乔的病情也更轻了，那些药似乎见了疗效。

这天傍晚，她让秀才扶她出门，在院里看夕阳。

这是六天来，她第一次走出房间。

今天的天气很好，夕阳因此格外热烈，像一团火一样悬挂在群山之顶，染透了四周的云裳，鲜红似血。小小的院子里，完全浸泡在这极致的色彩中，除了墙边的影子。

青乔坐在院子中间，那棵苍老的桂花树旁，仰望着夕阳。

蒲秀才站在她身后，以防她忽然倒下。他看着她，看着她仍旧的苍白脸颊、手，还有修长的脖子，都被染成了半透明的琥珀色彩。

仿佛，她整个人都融化在这一抹光里。

秀才不知不觉中竟然看得痴了。

簌簌……

这时候，桂花树上窸窣的轻响，一团毛绒绒的影子落了下来。

瞄……瞄……

它瞪着一双琉璃状的眸子，似好奇又慵懒的盯着面前的一对人。

光里的人终于动了动，清水剪瞳看着这只忽然而至的猫。

瞄……瞄……

黄白相间的胖猫微微侧头，甩了甩尾巴，轻脚靠了过去，围着她转圈。

青乔抬手，胖猫跳到她膝上。

“这是赵奶奶家的猫。”看着这只猫，蒲秀才有些困惑，解释道：“不过一个月前赵奶奶走了之后，就忽隐忽现了。”顿了顿，他笑道：“青姑娘，它很喜欢你。”

青乔点了点头，低头轻拂着胖猫的背脊，这畜生立刻舒服的眯起了眼睛，摇起了尾巴。

夕阳缓缓下沉，天光渐淡。

“你一直住在这里么？”青乔忽然开口。

“什么？”蒲秀才挠了挠头，有些听不分明。不过这些天这位姑娘都是如此说话，他也勉强能揣摩一些意思，温声道：“青姑娘是问我一直住在千机城么？”

“是啊！”

“我一直住在这里，从小到大。这里很多人都是这样，从出生到衰老，都在这里。我听人说，外面很乱，经常打仗，会死很多人。”他声音略低，显得有些缥缈，“不过也有人说外面很漂亮，很有趣，有着许多这里没有的东西。”

青乔轻抚着怀里的胖猫，静静的听书生说完，沉默了一会，问道：“那么，你想过离开这里吗？”

秀才沉默了，太阳已经从群山中落下，暮色降临，淹没了这间小院，这座小城。

“没想过。”黑暗里，秀才如此说道。

青乔没有说话，一片安静，只有远处的街上还传来咕噜咕噜的车轮声，显得有些浑浊。

“回去吧！”半饷，她弯下腰，将怀里的猫放在地上，轻轻开口，“有蚊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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